赵都安臀部后移,重新坐回原位,掀开的车帘一角也重新垂下。
“这是陛下的意思?”他隔着车载的小火炉,目光牢牢锁定对方。
袁立捏着玉如意,轻轻敲打了下火炉侧方扳手,顿时有气流涌入,炉内火光一下明亮起来:“是。”
赵都安深吸口气,身体微微前倾:“为什么?”
大青衣平静说道:“这次年关,驻守云浮道的赵师雄没有回来。”
这话粗听没头没尾,但赵都安心思玲珑,秒懂言外之意:
“陛下对边关领兵将领不放心?”
袁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
“陛下今日召我进宫,说她与曹国公面谈,希望国公把军中任职的两个儿子调回京中培养。
但曹国公没有答应。恩,你可能还不清楚,曹国公这次返京,只带了个义子,亲生却没带回来。”
嘶……
赵都安瞳孔收窄,意识到这是个很危险的讯号。
女帝初登基时,因时局动荡,满目皆敌,缺乏嫡系党羽,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对老皇帝时期的重臣予以安抚策略。
但这只是暂时的,伴随局势变化,这些掌握兵权却又“天高皇帝远”的大臣必须表明态度。
年关回京,就是一个考验。
“是因为赵师雄推诿不归,让贞宝意识到了此事不能再拖?或者也有曹茂这次突袭逮捕浪十八,隐隐逼宫的举动,让贞宝确定曹茂不够可靠?
所以让他交更多的投名状?将子嗣放在京城,作为‘质子’?”
“说来,曹茂虽不像赵师雄那般,依旧选择回来,但又没完全回来……想想也正常,他这次逮捕浪十八,逼宫贞宝的行为本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仗着自己在拒北城根基深厚,且有“国公”的身份,哪怕稍稍出格,朝廷也能容忍,但显然曹茂内心的底气也没那么足啊……
担心自己这么一搞,被贞宝扣下,所以将其他的子嗣留在北方军中,这也是在给自己的安危加一重保险……
不过,正所谓立场不坚定,等于没立场……曹茂是太过于自负,觉得贞宝不敢动他,还是真的怀有异心?”
赵都安思绪电转。
只听袁立继续说道:
“并且,陛下的意思是,皇室在北方的影卫反馈回来的消息,也认为曹国公已不再适合领兵。”
这句话可谓十分含蓄了……所以,曹茂的确有了不安分的举动?
所以迫使贞宝痛下决心,要动手了?
赵都安斟酌了下,说道:“陛下想怎么办?”
袁立轻声说道:
“想让曹国公肯退下来,总需要个由头,浪十八的案子,是个很好的突破口,陛下的意思是,可以由此案入手,牵连出曹茂过往做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如此便有了令其下马的由头。”
赵都安愣了下,说道:
“然后呢?给曹茂定罪不难,但废掉一位实权国公……应该不容易吧。”
这可是一位有兵权的大将!
真以为定个罪就行了?
一旦要动曹茂,与这位国公有利益关系的那些利益集团,岂会坐以待毙?
或者说的更尖锐些,一旦废掉曹茂,如何确保拒北城的将领安分守己?
老老实实听从朝廷号令?
哪里那么容易?
如何摆平扳倒曹茂可能导致的危机,才是最关键的。
“陛下自然早有计较,使君且看看这个。”袁立从袖中取出一个折子,递给赵都安。
后者借助火光打开,瞳孔微微收窄,他愕然抬头,盯着袁立:
“这……”
袁立微微一笑,说道:“此为绝密,使君可莫要说给旁人。”
赵都安面色微微激动起来,他合上折子,说道:
“是陛下要袁公来找我?”
袁立摇了摇头,说道:
“不曾。所以使君也可以选择置身事外。”
赵都安抿着嘴唇,片刻后说道:
“袁公的计划是什么?”
袁立微笑说道:
“倘若能令曹茂主动放弃兵权,无疑比强行废掉他风险更小,而想要不撕破脸,必须将浪十八的案子闹大,让天下人都知道曹茂做的事,换言之,我们需要一场舆论,来给陛下递一个公开重审此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台阶。”
“接下来,会有知情人向衙门鸣冤,我都察院的一些铁骨铮铮的御史会为了博取名声,而接连弹劾曹茂。但只是御史的发声还不够,还需要民间百姓发声,形成舆论声浪。
最好还需要军中士兵声援。
除此之外,曹茂身为勋贵,一旦出事,京中那些平素不冒头的勋贵只怕会出手,这也是我们需要想法子瓦解的对象。”
赵都安听完,说道:“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知道了,”赵都安将手中的绝密册子递回给他。
却见袁立只是用玉如意掀开了火炉的盖子,将册子朝已经黯淡的炭火里一丢,火焰蹿升出来,将其包裹。
赵都安掀开帘子往外走,抛下一句:
“都察院的事袁公来做,其他的,交给我。”
袁立愣了下,目光追逐前者:“都交给你?”
赵都安跳下马车,回头朝大青衣笑了笑,黑暗中露出一口白牙:
“我也有帮手的啊。”
“哒哒哒……”
夜色下,诏衙外的大街上,一骑破开寒风,停在梨花堂外。 赵都安下马进了官署,循着值房中亮着的灯,推开房门,看见了正加班加点,抄录文书的一群锦衣校尉。
“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钱可柔错愕地抬起头,茫然发问。
赵都安神色平静地点了沈倦出来,进了另外一间空房,才闷头刷刷刷写满了一张纸,递给后者:
“上次是你处理的红花会那帮人吧?”
盯着黑眼圈的沈倦点点头:“是。”
赵都安颔首:“很好,你跑一趟,交待红花会的人办纸上这些事。说是我的意思。”
沈倦茫然地接过纸张,看了眼,面色猛地变了:
“大人您是要……”
赵都安盯着他:“少问,去做。”
沈倦眼睛亮起,拱手抱拳:“属下遵命。”
说完,他先出去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径直出了梨花堂,牵马奔入夜色。
身为诏衙缉事,他对京城地下第一大帮派的总部再熟悉不过。
不多时抵达一座富人区。
砰砰叩门。
“谁。”
低调的四进大宅后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名帮派中层成员沉着嗓音,然后噎住,结巴道:“沈……爷?”
沈倦迈步径直走入大宅,面无表情道:
“让你们当家出来见我,立即,马上。”
少顷。
宅子正堂内,大马金刀坐着的沈倦望见门外一名秃顶中年人急匆匆小跑而来。
大冬天,他竟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一边走,一边慌忙地系上外袍的扣子,鞋子都没踩严实,显然是得到消息,急匆匆自某个女人被窝钻出来的。
红花会现任首领奔入房间,堂堂的地下帮派大佬谄媚地低下头:
“沈爷您怎么突然来了?”
沈倦正眼都懒得瞥他,说道:“我家大人要交待你几件事。”
红花会首领面色一肃:“赵大人有何吩咐?”
沈倦拿出一张纸:“明天,我家大人要这个消息传遍整个京城的街头巷尾。”
红花会首领捧起一看,大冬天秃头上瞬间沁出密集冷汗,瞅着“曹国公”几个字发愣。
沈倦瞥他:“怎么?不敢做,还是做不到?”
在京城中堪称地下皇帝,手握帮众上万的红花会首领深深弯腰:
“能为赵大人办事,我等必当尽心竭力。”
得罪一位国公固然头疼,但和赵阎王比,他自然知晓该如何站队。
汤国公府邸。
夜风拂过干净宽敞的街道,府邸门楣下的两盏红灯笼微微摇晃。
“赵大人?”门房拉开门,吃惊地看着突兀造访的赵都安。
“本官来拜访国公,可否通报一声?”赵都安微笑。
门房怔神了下,忙迎接他进来,并呼唤家丁通报。
不多时,赵都安被领着进入府内书房。
推开门,就看到穿着宽松柔软常服的汤国公坐在桌后,缓缓放下练字的毛笔,略带惊奇地抬头看向他,笑道:
“使君来的倒是快,只是不曾提前递个信来,倒是错过晚饭了。”
赵都安歉然道:
“冒昧夜访国公,实在唐突,还望见谅。只是确有一件大事,想与国公商谈。”
富家翁一般的汤国公笑着请他落座:“哦,什么大事?”
赵都安开门见山,说道:“想请国公递上一张投名状。”
汤国公动作一顿,缓缓眯起了眼睛。
国公府庭院中。
闻讯而来的姐弟二人在书房外碰头,寒风习习,俩人抱着胳膊靠在一起,面色复杂地看着书房紧闭的房门上,倒映出的屋中两个人的影子。
小公爷汤平咂咂嘴:
“二姐,你说赵大人突然上门,和爹在书房里闭门说了这么久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不会是告状吧,上午的事不是说开了么。”
性格直爽剽悍,麦色偏黑皮肤的女将汤昭也抱着胳膊,翻了个白眼,说道:
“你问我,我问谁?”
等待良久,忽然窗纸上倒映出的两道人影同时起身。
继而,“吱呀”一声,书房门打开,汤国公笑着将赵都安送走,这才看向一双好奇宝宝般的儿女,目光一闪:
“来的正好,为父交待你们一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