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这一刻,伴随缭绕火光,几乎如同陨石坠落凡尘的太阿剑,狠狠与笼罩整座神龙寺的“金钟”碰撞。
以神龙寺为中心,大片城区的人们耳畔都回荡起了巨大的轰鸣。
金钟疯狂闪烁起来,在一瞬间,好似行将崩塌数次,却又每一次黯淡下去的瞬间,又重新明亮起来。
相比于只听到轰鸣的外界,神龙寺内狂风大作,大地震动。
寺内一只只佛钟,无人推动,便自行摇动撞击起来,发出连串的“噹”、“噹”的钟鸣。
一座座佛殿内,供桌上摆放的烛台与香炉也纷纷欲裂摇晃,果盘上摆放的瓜果纷纷滚落一地。
“啊——”
修为较低的僧人纷纷用双手捂住耳朵,一张脸却因血气动荡而泛红。
辩机在其余人搀扶中站起来,仰头心神摇曳地望着上空的斗法。
天人境的斗法。
“哼!”徐贞观凌空而立,见自己的一剑被玄印挡下,并未善罢甘休,而是双手掐诀。
朱唇轻启:“起!”
那抵在虚幻金钟上,已经力竭的太阿剑受到召唤,再度升空。
徐贞观手腕画了一个圆。
太阿剑便围绕着女帝,当空依样画了一个大圆,剑摆动间在原地留下一道道剑影,眨眼功夫,数十只剑影重叠汇合为一。
“去!”徐贞观二度出剑。
大雄宝殿上,站在琉璃瓦上的矮小干瘦的老僧褐色的僧衣在风中狂舞,他双手合十,脚下的大殿中响起了木鱼声。
这次,那庞大的“世尊”法相蓦然睁开双眼,却依旧没有反击,而是坦然迎着那含怒的一剑,以庞大的神明身躯,遮住整座寺庙。
“轰!!!”
这一次,太阿剑狠狠斩在了世尊法相头颅上那旋转的莲花冠。
炸雷般的响动中,整座世尊法相身周佛光骤然黯淡,玄印住持也是脸色微白。
这位天人境的老牌强者,竟以浑厚的法身,强行接了一剑。
徐贞观见状,却不依不饶,再次起剑,蓄满力道后劈斩下第三剑。
这一次,那庞大的世尊法相头顶的莲花,竟硬生生被削掉,佛光也黯淡收缩,只能笼罩大雄宝殿一处。
而连续硬扛了三剑玄印住持,哪怕修为深厚,气息也明显虚弱了下来。
此刻,单薄的仿佛风一吹就散的老僧,终于缓缓开口:
“陛下可曾息怒?”
他显然看出了女帝的怒火,竟是从始至终没有反击,只是以受伤的代价,硬接了天人境三剑。
见这老秃驴这般模样,徐贞观眉宇间凝结的煞气也微微散了几分,她冷笑道:
“玄印,你可算出来了。”
玄印住持轻轻叹了口气,那张有些丑陋的脸庞上一片悲悯:
“陛下今日盛怒而来,敢问我神龙寺做了什么错处?”
徐贞观嗤笑道:“你不知?”
玄印平静道:“愿陛下明示。”
“好,”徐贞观盯着老和尚的表情,冷冰冰道:
“大净和尚刺杀朕派去湖亭的官员,致其重伤濒死,这个理由够不够?!龙树和尚也出现在湖亭,疑似参与另一起刺杀,这个理由够不够?!”
此话一出,整个神龙寺一片哗然。
包括辩机在内的众僧悚然大惊,似乎对这件事并不知晓。
被迫出关的玄印住持干巴巴的脸庞上,稀疏的眉毛也皱了起来:
“陛下确定?”
徐贞观俯瞰老和尚,眼神不善,手提长剑:
“你觉得呢?”
玄印住持面色一沉,他深深吸了口气,认真道:
“老衲并不知晓此事,神龙寺绝无与朝廷为敌之心意,请陛下准许宽限些许时间,待寻来大净与龙树,若二者当真参与,老衲以神龙寺住持名义,担保必予以严惩,给陛下一个交代。”
寺庙内,辩机等人也忙开口,纷纷表示相同态度。
徐贞观三剑斩出,面对一群打不还手的和尚,怒意稍减,冷漠道:
“朕记得你的话。”
说罢,她身影消失在上空,那翻滚的乌云也徐徐平复。
慑人的可怕威压散去,庞大的“世尊”神像亦被收起,神龙寺内只剩下一片狼藉,以及不少跌倒在地上,魂不守舍的僧人。
“住持!”辩机和尚忙上前,来到从宝殿落下的老住持身旁,想要说话。
却被玄印抬手拦住,老僧面沉如水,丢下一句“召集诸堂议事”便转身,拂袖返回大殿。
而这时候,之前被意外禁足在寺内的,前来烧香的香客们才惊魂甫定,纷纷逃出寺庙。
走出没多远,就看到街道上浩浩荡荡,披坚执锐的禁军兵马杀气腾腾而来,将往日香火鼎盛的神龙寺围的水泄不通。
寂照庵内。
“菩萨不好了,外头来了官兵……”
有年轻尼姑惊恐地奔进来,在云阳公主呆呆的目光中,找到了般若菩萨。
在冬日却依旧只披着轻薄僧衣,露出大片白肉的般若面无表情。
交待了一句“稍安勿躁”,便消失在寂照庵内,人已朝着对面的神龙寺赶去。
“一群疯子。”
赵家。
“娘,好像结束了。”赵盼望着远处天空重新恢复原状,有些结巴地说。
尤金花也咽了口吐沫,没见过这般大场面。
若说当初佛道斗法,已经足够开眼界,那今日短暂的交手,给京城人留下的印象胜过前者无数。
“不知发生了什么。”赵盼说道。
女帝与玄印交谈的声音,只局限在寺庙附近,远处并未听见。
尤金花惴惴不安道:“莫要与你大哥有关就好。”
一语成谶。
天师府内,深处小院中。
虽已到了冬日,那神秘的大榕树依旧苍翠欲滴。
身材高大,眉目狭长,披着玄色神官袍服的张衍一负手立在小院中。
看向了化作流光,出现在院内的女帝。
徐贞观开门见山,道:“天师,朕有一事不明。”
老天师对女帝的到来并不意外,神色平静道:“陛下请说。”
徐贞观美眸凝视老天师,认真道:
“赵都安说,您的大弟子也出现在湖亭,疑似拦截了龙树。”
张衍一坦然点头:“是老朽教他去的。”
“为什么?”徐贞观不掩饰自己的困惑。
张衍一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
“被大净刺伤的是赵都安?”
徐贞观点了点头,略作犹豫,还是将大概情况描述了一番。
张衍一叹息一声,说道:
“他南下时,老朽推演天道,隐约察觉此行将有危险,但不致命。便命大弟子去了一趟……”
未曾发生的事,哪怕以张衍一的道行,也只能模糊感应一二,而无法知晓细节。
因此,小天师到了湖亭,见了龙树菩萨后,也理所当然认为,师尊信中所说的,赵都安的危险源头,就应在烟锁湖一战上。
故而,其为了保险,干脆盯着龙树一起离开,认为这样足以完成老天师的任务。
却没想到。
天道征兆中,给予的“劫”,并不在烟锁湖,而在赵都安回程路上遭遇的大净上师刺杀。
所幸,大的结果没变,赵都安虽伤,却的确没有性命之忧。
徐贞观听完点了点头,解开了心头疑惑,却生出新的疑惑来,幽幽道:
“天师似乎对赵卿格外看重。”
张衍一略感尴尬,表面一副风轻云淡姿态:
“那小辈帮了天元和金简许多,老朽做师父的,顺手照拂一二罢了。”
“这样么……”徐贞观有点不信。
但眼下也不是在意“挖墙脚”嫌疑的时候,她又问道:
“天师认为,神龙寺此举为何?”
张衍一迟疑了下,摇了摇头:“涉及世尊,老朽也看不清。”
女帝默然,继而告辞离开。
小院门被推开,金简和公输天元跑了进来,恰好看到女帝离开的一幕,略感惊讶:
“陛下来了?师尊,方才那是……”
张衍一神色平淡,随口说了赵都安被刺杀的事,吓了两人一跳,等得知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师尊,神龙寺那俩和尚是疯了么?”小胖墩公输天元眉头紧皱。
金简嗯嗯点头,一脸疑惑:“师兄说的是呀。”
张衍一叹了口气,摆摆手,烦躁道:
“与你们无关,少操心别人,尽快想着破境,然后滚出去历练去。整日吵吵闹闹。”
两个朱点童子被批评了一通,委屈巴拉离开了。
张衍一这才又轻轻叹了口气:“一团乱事。”
他并非毫无猜测,但天师府不参与世俗斗争的立场始终如一。
帮赵都安拦一拦龙树可以,但卷入更深层次的破事里,非他所愿。
皇宫。
赵都安目送女帝离开后,心头就焦躁的很,却只能老老实实躺着休息。
服用过了药,伤势虽还没立即转好,但疼痛却减轻了许多。
到后来,终于勉强能坐起来,靠着柔软的靠枕等待。
听着外头传来隐约的轰鸣声,眼皮乱跳。
“陛下。”
终于,门外的宫娥声音响起,继而,房门打开,一身白衣,青丝如瀑的女帝去而复返。
手中的太阿剑已经归位,她一去一回,仿佛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陛下……”
赵都安殷切打量,见贞宝并没有任何受伤,或战斗厮杀的痕迹,才稍稍松了口气,“臣听到外头轰鸣声……”
徐贞观关上房门,走到他身边,在那张圆凳上坐下,神态平静地“哦”了声,解释道:
“朕去神龙寺,与玄印打了一架。”
接着,女帝轻描淡写,将整个外出经历说了一遍。
听得赵都安一阵心惊肉跳,既觉得太冲动,心底又有股暖流。
他以开玩笑的语气打趣道:
“陛下这一遭,为臣搞出这么大动静,臣以后真要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徐贞观翻了个白眼,说道:“所以,赵卿以往是不肯的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
“呵呵。”
只是嘴上这般说,二人心中心思如何,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赵都安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帝,房间中好几个火盆,加上宫中的地热,令房间中的二人有些热。
“陛下……”
赵都安咽了下口水,想趁机来点骚话。
但被徐贞观一眼看出来,主动打破略显暧昧的气氛:
“关于神龙寺的事,你如何看待?”
不是……跟伤员就不能谈点风花雪月么,非要这个时候谈正事……赵都安心中吐槽。
但也知道女帝的性格,决定了她内心柔软的那一面永远藏在威严雍容的躯壳内,偶有显露已是不易,并不是寻常脑子里只有恋爱的女子那般容易突破那层界限。
何况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的确是有心无力……
便也收敛心思,认真道:
“臣以为,龙树和大净还要分开看,二人未必是约好的,否则烟锁湖一起出现,或一起伏杀,胜算岂不更大?”
“当然,首先要确定的还是玄印住持的态度。按照陛下您方才所说,玄印可能的确不知道这件事,因为逻辑上说不通。
若这刺杀是玄印主导,那意味着神龙寺已经做好了与朝廷对抗,撕破脸,站队八王的准备,可玄印却没有还手,硬抗了三剑,更公开表示配合调查……这实在没有半点必要。”
徐贞观点了点头:“继续说。”
赵都安分析道:
“据臣所知,神龙寺内部分为四股势力,玄印一脉为主,般若菩萨率领一群不愿掺和佛门合流的尼姑单独存在。
余下的龙树菩萨,和大净上师,一直对竞争下一任住持的位置处心积虑争夺。”
顿了顿,他边思考边道:
“所以,龙树的举动我能理解,我甚至怀疑,龙树出现在烟锁湖,压根没打算真的刺杀我,他的目的,就是露个面,对外可以宣称是为了天海小和尚找我麻烦……不至于把事情做的太过火。
而上次佛道斗法,龙树谋划多年的计划失败,玄印与朝廷关系一直维持的不错,龙树想要击败玄印,就需要找到其他的助力……
所以,龙树这一支,的确有和八王勾搭的动机……并且,他这样做,又不在京城,朝廷势必会向玄印施压,也算打击玄印的势力……一举多得。”
徐贞观微微颔首:“那大净呢?”
赵都安无奈道:
“这就是臣想不大明白的了,大净的刺杀太直接了,根本没有回旋余地,明显是奔着杀我去的……他这个行为,已经无法用恶心玄印来解释。
因为相比于找玄印追责,他自己面临的后果更为严重……
几乎可以下定论,大净上师杀我后,根本不可能回归神龙寺了,除非玄印和其他几股势力,为了保他,宁肯立即与朝廷开战……这明显不现实。”
徐贞观安静听着他的分析,说道:
“所以,在你看来,大净杀你这一步,几乎是自寻死路?”
“是的,”赵都安点头,认真道:
“这就是困惑我的地方。他这样一做,相当于主动放弃了竞争下一任住持的机会,也放弃了辛苦多年打造的基本盘。
只要玄印不死保他,那就只有个流亡天涯的下场,这也是臣认为,他没道理是和龙树菩萨一伙的原因,太不合乎逻辑……
哪怕大净彻底投靠了八王,可以他的身份地位,何至于此?他哪里来的底气,认定八王里他投靠的那一个能赢?并且能帮他解决玄印等人?”
徐贞观神色却异常平静:
“你说的没错,大净的举动的确难以理解,但倘若他根本没打算继续在大虞呢?”
赵都安愣住了,他怔怔看着女帝平静的面容,脑海中猛然掠过一个可能,失声道:
“陛下是说……西……”
“没错,西域,”
徐贞观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心中已有了猜测:
“你可知晓,‘上师’这个称谓,便是西域佛门祖庭内的传统。
神龙寺这一脉佛门,入大虞本土后,便鲜少有人再自称上师,而改称菩萨,般若,龙树都是菩萨……唯独大净,保留了上师的称谓。”
“当然,这在佛门内部并无问题,反而象征着他支持佛门东西合流,取代西域佛门,继承佛门正统的立场。但如今想来,或许有另外一个解释,也不一定。”
赵都安听的一愣一愣的,他脸色变幻,飞快道:
“所以,陛下您是说,大净上师很可能是决定投靠西域?回归祖庭?他压根没想继续在神龙寺谋晋升,所以再无牵挂……
而他这样的人,想要回归西域祖庭,必须拿出足够的‘投名状’,表明自己与大虞割席……所以,刺杀我就是个好的选项?
只要杀我,他就没了回头路,西域佛门可以放心地接纳他,而且还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逼迫朝廷严惩神龙寺,狠狠打压削弱一次神龙寺的势力……”
徐贞观点了点头,接着道:
“西域祖庭,与大虞神龙寺,彼此斗争许久,都想要推动合流,吞并对方,拿到佛门完整的传承。而神龙寺越弱,西域祖庭的胜算越大。”
赵都安沉默不语,脑海里是豁然开朗。
若是这样解释,那这群和尚的行为,就都说得通了!
他之前觉得逻辑上矛盾,古怪的诸多行径,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倘若他们的猜测为真,那此时的大净上师,只怕早已踏上了去往西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