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时候赵都安并不确信,靖王会以何种手段对自己动手。
亦或是否真的敢于动手。
但当“间谍”吴伶送来那封密信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切。
眼下朝廷与八王的利益方甫冲突,双方都没有做好撕破脸的准备。
所以靖王哪怕为了秀肌肉,也不会亲自动手,那么,背负“刺杀赵都安”这口黑锅最好的人,无疑便是匡扶社。
恰好靖王府与庄孝成的合作,本就不是秘密。
今天会有多少人来杀自己?
赵都安并不确定,但他不介意在抵达烟锁湖前,多做一些保命的准备。
比如他这几日,用话本为酬劳,得到了“六章经”中裴念奴一次出手的许诺。
又比如……刻意将徐君陵绑上战船。
以此刨除掉淮安王参与刺杀的嫌疑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关键时刻可以拿她做一次挡箭牌。
无论靖王,还是庄孝成都绝对不会连同徐君陵一同刺杀,因为那无疑意味着与淮安王不死不休。
“你……”
冰雪聪明的徐君陵听懂了,但裹着红白披风的鹅蛋脸仍旧微微泛白。
这位长袖善舞的“交际花”没料到,动辄撩拨自己的赵使君有这样绝情的一面。
而在赵都安说出“嘘”字后,烟锁湖上的船只剩下脚下的一条,整座湖都清静了下来。
从高空俯瞰宛若一汪纯净的碧玉,这是天赐的战场。
前往驱赶闲杂人等的侯人猛等官差已悉数回返,悄然拔刀在手。
四周安静下来,没有半点杂音,只有风声递来些许不易察觉的异响。
与此同时。
烟锁湖数里外,一片茂密的树林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相比寻常人大了一圈的布鞋踩在林间枯枝败叶上,干枯的树枝“咔嚓”断裂,松软的林地留下一串不深不浅的凹坑。
于林间行走的,是一名老僧。
其身材魁梧如猿,穿着素而洁净的僧衣,脖颈上垂下一条由三十六枚佛头模样玉石串成的佛珠,每一颗,都有成人拳头大。
魁梧老僧手中持握一条镔铁禅杖,顶端呈月牙形,有上百斤重,可在僧人手中却轻飘飘如骑行拐杖。
老僧红润严肃的面庞上,没有半点须发,连眉毛都淡的几乎看不见,一双眼珠却呈现出淡金色,神秘玄妙。
若有通晓佛门之人者在,必可一眼认出,此人赫然是当今大虞佛门,神龙寺一脉,玄印住持之下三尊“菩萨”之一的龙树菩萨。
亦是昔年与玄印竞逐“天人世尊”落败,沉淀至今的老牌武僧。
前段时日,龙树菩萨离开其修行的寺庙,消失不见,却不想竟出现在了湖亭城外。
“咔嚓。”
“咔嚓。”
龙树菩萨走出密林,前方出现了一条荒废的蜿蜒小道。
沿着小径,可通往烟锁湖。
初冬时节,小径上铺满了巴掌大的落叶,寂寥无人烟。
然而龙树菩萨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神凝重地望向了前方小道上,静静停靠的一辆马车。
荒废断裂,崎岖难行的小道上,如何会出现马车?
偏生那车厢更是纯黑色的,不知由何种材料所制。
拉车的马匹却毛色纯白,没有半丝杂色,且颇为神骏,不似凡马,额头处隐约有短短的凸起。
此刻正不安地踩踏蹄子,鼻孔中喷吐出两注白气。
“龙树菩萨,要去哪里?”
马车没有车夫,此刻车帘卷起,车厢内盘膝坐着一道人影,平静开口。
面庞红润无毛,眼珠呈金黄色的龙树菩萨将禅杖轻轻放在地上,瞬间沉入地面一尺。
老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天师府小天师又何以行经此地?”
马车内,被道破身份的张衍一大弟子,江湖中如神鬼般难测的“小天师”仿佛笑了下。
分明在笑,可搭配上那张天生凶恶如罗刹厉鬼的丑陋面容,便显得尤为狰狞。
小天师盘膝而坐,身上是松软的玄色神官袍,披头散发,膝盖上横放一柄剑身约莫五指宽的大剑。
剑名赤潮,因其通体猩红而得名,剑身上从上到下,铭刻“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九个黑色篆字。
每个字,都勾勒的犹如符箓神文模样。
小天师笑道:“我问你去向,你倒反过来问我。”
龙树菩萨轻轻叹了口气:
“你我僧道,本该江水不犯河水。小天师且让开道路,老衲权当与你没见过。”
容貌丑陋,修为在天师府中排在六位天师弟子首位的小天师淡淡道:
“龙树菩萨修行的早,贫道往日给你面子,尊你一声菩萨,莫非你真以为自己堪比玄印了?
呵呵,贫道懒得与你打机锋,听闻前段日子,这一次两家斗法,你那个叫天海的弟子给皇宫供奉里一个年轻人揍了一通,此番那个姓赵的后生来了湖亭,贫道索性来看一看与金简儿和天元子相熟的他是怎么个模样。
倒是你……鬼鬼祟祟藏在深山中,怕不是要做什么阴损勾当?”
龙树菩萨被戳破心思,本就泛红的脸庞更红了,却是沉声道:
“天海既是老衲的关门弟子,老衲便去见一见那个赵都安,又如何?”
“哈,佛门师尊倒真是教出来一群以大欺小的秃驴,”小天师咧嘴一笑,露出一嘴的黄牙:
“若贫道不许呢。”
龙树菩萨双手合十,冷漠说道:
“你要拦我?”
说话时,淡金色的眼珠微微亮起,胸口悬挂的一颗颗拳头大的佛头同时转动,将表情各异的“佛脸”朝向对方。
小天师并拢双指,于膝上赤潮剑刃缓缓抹去,剑身上血色如潮水涌动,一枚枚符箓篆字微放光芒。
他凶神恶煞的靛青脸庞上扯起笑容:
“乐意奉陪。”
“听什么?”
楼船二层,徐君陵心跳如擂鼓,却强装镇定,寒风拂面,她竖起耳朵却只听到风吹过水面的声音。
赵都安没有开口,站在他身后的霁月忽然轻声道:
“水下有人,很多人,带着刀子。”
这位白瞳女术士站在船边,静静望着平静的湖水,抬起湿漉漉的手掌,似乎想要攥下去,却又收回手来,茫然道:
“他们身上,有避水符。”
女术士扭头,小心翼翼请示:“我……去……?”
赵都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站在一层甲板上的沈倦却突然将长刀一丢,抽出匕首,咬在嘴里,同时脱下外袍。
侯人猛紧随其后。
那群此行从京城精挑细选的,极擅长格斗的禁军士卒有样学样,训练有素地脱下外袍,用嘴叼着匕首,眼神中溢出唯有杀过人才磨砺出的凶厉之气。
接着,仿佛早有安排一般,士卒们“噗通”、“噗通”,跃入水中。
腰身一扭,便如游鱼般,于水下朝着那群建成道水兵迎过去。
“京城禁军里能称得上精锐的,除了擅长某个领域的人外,便都是陆战,水战无一不精通的,但对我这种旱鸭子来说,坠入水中虽死不了,但也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羊羔了,所以凿船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赵都安轻声说道。
徐君陵望过去,看不出他的情绪。
“郡主……”
丫鬟绿水脸色发白地凑过来,有点慌了,平素对外颐指气使的王府大婢,面对真正刀兵一样双腿发软。
徐君陵紧张地朝水面望去,却是看不出什么,整片湖平静异常,直到约莫几十个呼吸后,远处水面突兀绽放出一团团殷红。
那意味着双方士卒短兵相接,却只是刺杀的开始。
“来了。”
老供奉轻声说道,这位皇宫内地位尊重的蟒袍太监背着双手,望向远处。
赵都安也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利剑刺来。
不出预料,赫然是前几日遁走的青衫大师兄,断水流。
断水流仍旧是一身灰扑扑的短衫,脚下踩着那根束发的木簪,只身渡河。
自远处来时,身后的湖面蒸腾起浩渺的雾气,竟当真应了“烟锁”二字。
“姓赵的!你断爷爷来了,速速将宝甲奉上,否则我可不会再如上次留手!”
断水流哈哈大笑,依旧是上次的理由,只是这次,身旁没有了徐景隆。
“手下败将,去去来来,惹人厌烦。”
海公公嗤笑,没等赵都安开口,人已一步踏下楼船。
身形掠出时,手腕一勾,寒霜剑“蹭”的一声掠出剑鞘,落入老供奉之手。
口中却朝后递出一句:
“上次带你京城中观战破境,这次破不了但也要看好了。”
海公公也不用半点借力,人踩在湖面上,如履平地,身影只一晃,便闪出十几丈,将只身渡河的断水流拦在了烟锁湖上。
“说的轻巧,我也要有心思分神才好啊。”
赵都安无奈撇撇嘴,命令船上那以码头官员为首的,负责撑船的一群已经吓呆了的船夫用力,将楼船开的距离两个世间圆满境的高手远一些。
并抽空朝徐君陵笑道:
“对了,郡主可会水?若等会这船禁不住气机撕裂成两截,咱们江南的大才女可就要成落汤鸡了。”
徐君陵瞪圆眼睛,不明白这人为何还有心思开玩笑,正要回嘴,却忽听船后,另一侧方向有一名江湖客从山上飞来:
“赵贼领死!”
原皇城禁军大统领,齐遇春,枪出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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