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朝会……赵都安暗暗心头凛然,从女帝的三言两语中,听出可能到来的风雨。
“臣知道了。”赵都安拱手告辞,往后走了两步,忽然停下,犹豫了下问道:
“陛下,您说高廉最终可能定个什么罪?”
徐贞观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平静说道:
“若按常理,此罪仅次于谋反,当斩立决。”
按常理……这三个字意味着,可以存在“非常理”。
朝堂上的博弈,很多时候,并不意味着只有“胜”、“败”两个结局,更多是不同的势力,彼此争斗,最终互相达成某种妥协。
比如,高廉这次犯事,哪怕李党官员再如何努力,想官复原职是绝不可能的,但同样的……只要肯下功夫,想斩立决,也不容易。
哪怕他奸淫掳掠,倚仗权势残害无辜,手上占满了人命。
“臣知道了。”赵都安点了点头,迈步朝宫外走。
徐贞观静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说什么,但终究闭上了嘴巴。
只是抬起眸子,望着在花园上空飞舞的枯叶。
心想,这个时候,太仓府一案的消息,只怕已经传开了吧。
都察院,后衙的院子里。
容貌清矍的袁立批阅完累积案头的事物,略显疲倦地起身,活动身体。
大青衣随意行走在房间内的博古架前,抬手把玩架子上的一只茶宠玉白菜。
入秋这段日子,是都察院难得的清闲。
佛道斗法令躁动的朝堂上,各家默契地停止争斗,刀枪入库。
而后,因赵都安在斗法上表现,令皇家声势再震,一时京城官场有种“皇党”崛起,李党与清流党偃旗息鼓的意思。
“大人,大人!”突然,院外一名官吏奔来。
袁立手一抖,给这声音吓了一跳,忙将玉白菜放归博物架,不悦地转身,瞪了进门的官吏一眼:
“本官还没老的耳聋呢。发生何事?”
官吏怯怯道:“大人,陈红,陈御史回来了。”
低级的官吏并不敢喊“袁公”这个称谓。
“恩?”袁立愣了下,继而眼睛一亮,道:“快叫他过来。”
少顷。
风尘仆仆的陈御史进门,拱手堆笑:
“袁公,下官回来了。”
袁立笑着叫他入座:
“回来的这般突然,此行太仓,可还顺利?赵都安没与你一起?”
“赵大人先一步进宫了。”镶嵌了银牙的中年御史说道。
啧……年轻人,就是性子急……儒雅清俊的大青衣笑了笑。
只听陈红道:“太仓一案,已然告破,那县令王楚生已缉拿归案,只是事情发生了些许变故,牵连出一些人。”
“谁?”袁立似并不意外。
“临封布政使高廉。”陈红吐出这个名字。
袁立脸上笑容缓缓僵住,似在消化这个消息,他表情严肃起来:
“当真是……他?没查错?”
陈红道:“那县令亲口指控,并有证据……”
他飞快,将早打好腹稿的过程说了一遍。
袁立听完,不禁站起身,在房间中来回踱步,轻吐一口气,呢喃道:
“怎么会是他……唉。”
他头疼地叹了口气,平静了没多久的朝堂,又要掀起风浪了。
相国府。
一辆马车急匆匆停在门口,高鼻梁,约莫四十岁模样的“小阁老”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
不理会府内家丁行礼,径直急匆匆朝后院奔。
口中喊着:“父亲!父亲!”
却扑了个空。
“应龙?老爷在小睡,你莫要喊。”一名貌美的妇人走了出来,乃是李彦辅的妾室。
这会摆着手,试图劝阻。
“出事了,我去见父亲!”李应龙神态焦躁,脸上萦绕一股戾气,一把推开美妾,朝卧房去。
俄顷,大手砰砰拍门,等到房间中传来一声进。
李应龙才推开门,只见秋日午时的卧房内。
大虞相国李彦辅正倚靠在罗汉床上。
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凌乱毛躁的胡须与两侧鬓角连成一片。
披着一件暗红色松垮外袍,上悬白色玉石扣子。
此刻缓缓坐起,单手撑着床榻,眼神锋利如鹰。
“父亲……”李应龙给老相国目光盯着,没来由打了个哆嗦。
李彦辅脸上没有表情,声音略显急促地说:
“可是那赵都安回来了。”
李应龙一怔,难掩诧异:“父亲已经知道了?”
“猜到了。”李彦辅缓缓坐直身体,李应龙忙小心翼翼过去搀扶。
“说说吧,结果如何。”李彦辅苍老的声音这会反而慢吞吞了起来。
李应龙惶急道:
“底下人看到,那赵都安约莫一个时辰前进城,带了两大囚车,一个是那县令王楚生,另一个,是……是高廉!”
李彦辅按在床上的,弥补皱纹,青筋外凸的手骤然攥紧!
“父亲!那囚车已经押去诏狱了,咱们的人难以过去打探,具体情形还不清楚,但也能猜出大概了,怕是这案子,把高廉牵扯进去了!
那赵都安果真是我们的心腹大敌!当初您留手,如今已是成了势头,这是要把咱们蚕食殆尽啊!”李应龙说道。
“闭嘴!”
李彦辅叱责出声,虎目眈眈,看的小阁老直发毛:
“你还有脸提?忘了上次,是谁给你擦屁股了!?”
李应龙一下气势矮下去,只好急切道:
“父亲,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而是高廉要完了,他和咱们可是……休戚与共,若在狱中胡乱说话……”
“哼,”李彦辅甩开不肖子,沉声道:
“高廉没你那么蠢,他不会乱说话的,若我所料不错,他从太仓到京城,一路上只怕都没说过几句话。”
老相国盘坐在榻上,目光闪烁,似在思索对策。
李应龙犹豫道:
“儿子是相信高布政使的,但那赵都安歹毒,保不准设下什么圈套……总之,儿子的意思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高廉不开口,那也是指望咱们出手救他,父亲,这次若咱们还袖手旁观,高廉在狱中说出什么都不重要,这人心散了,才是真要命啊。”
此前几次,无论是裴楷之,还是周丞,李彦辅都没有尽力出手。
这早已引得李党官员,与江南一众大族十分不悦,但碍于相国的积威,也只限于发发牢骚。
还能稳得住。
但李应龙深知,若一退再退,江南世家大族们不会答应,李党的官员也不会答应。
“父亲!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您说挨打,让陛下出出气,咱们也都照做了,但陛下这还是不放手啊,这次,若咱们还是不出力,人心就真散了啊!”
李应龙近乎哀求道。
“让你闭嘴!”李彦辅听的烦躁,动了真火,吓得小阁老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房间中陷入安静。
良久,李彦辅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道:
“去召集人,来府中一叙。”
李应龙猛抬头,目光骤然亮起光彩,激动道:“父亲,您要……”
“去叫人吧,”李彦辅挥挥手,神态异常平静地睁眼眼,灰眸如古井:
“的确不能再退了。”
逼急了,羊也会咬人。
李彦辅攥紧双手,抬头,目光好似穿透屋脊,望向皇宫方向:
陛下,何必咄咄逼人啊……
赵家宅邸。
午膳后,赵盼端着熬煮后的山楂丸,叩开了东厢房的主卧。
“娘,吃点果子吧。”
少女迈过门槛,身后的阳光绕过她穿着素色襦裙的腰身,蔓延过光洁的木地板。
秋日的午后阳光,点亮了一张张古色古香的家具。
尤金花一袭长裙,坐在圆凳上绣花,左手捧着只圆形竹质的框,将绢布崩紧。
右手滑腻的手指捏着一根针,手指上还套着羊脂玉的顶针。
这会正侧着螓首,用银牙咬断丝线,手中的绢布上,便多了只鸳鸯。
“放下吧。”尤金花道,好奇地看着女儿:
“无事献殷勤,有什么事?想出去逛街,还是要月钱?”
赵盼鼓了鼓腮棒子,瓜子脸经过喂养,已经稍稍多了些“秋膘”,变得圆润可爱了许多:
“娘,人家是想问问大哥有没有消息,何时回来。”
尤金花“啊”了声,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忧虑牵挂:
“你大哥又没送回来信,娘又如何知道?但离京的时候,说也就最多一月,应该也快回来了。”
“哦。”赵盼闷闷不乐坐下,情绪不高。
尤金花看了眼女儿,有意缓解情绪,将手中绣的鸳鸯给她看:
“瞧瞧,是给你绣的。”
“绣鸳鸯干嘛。”赵盼颦眉。
尤金花笑道:
“过了年,你又长一岁,也该物色下未来郎君了,如今咱家不比以往,也是大户了,有你大哥在,京中俊彦你看上哪个,娘便……”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赵盼果断转身,留给娘亲一个臀儿,双手捂住耳朵,一副抗拒催婚,打死不嫁人姿态:
“要嫁娘你怎么不嫁。”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浑话。”尤金花无可奈何,气的抬手,用手指戳她头。
就在这时候,房间外传来家丁惊喜的喊声:
“少爷回来了!”
母女两个一愣,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奔出屋外。
就看到庭院中,赵都安手中大包小裹,笑着走进门来,眼睛一亮:
“姨娘,妹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