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尤氏的嫡女……赵都安面露惊讶。
仿佛第一次,真正重新看待继母。
尤金花的故事,并不复杂,她家族这一分支,虽比不得尤氏主脉,但在当地,也是一方势力。
算个江湖豪雄,有诸多生意产业,继母的祖父,亦是修行武人,黑白两道皆有人脉。
尤金花的父亲,原本是继承这一支家族的“家主”,却因当年一次外出,卷入江湖纷争。
似被“法神派”术士所伤,归家后气息奄奄,不久后辞世。
尤金花在长房排行第二,还有个大哥,也失踪不明。
家族一时大权空悬,被二房趁虚而入,即尤金花的二叔,获取家主大权。
二房掌权后,以查账的名义对家族产业予以清查,捉到尤金花父亲的诸多“罪证”。
并以此大做文章,不断打压长房,剥夺其财产。
而失去男人撑腰的长房孤儿寡母,无力抗衡。
尤金花母亲本就体弱,因连续遭丈夫,长子噩耗,一病不起,不久后也长辞于世。
一时间,偌大长房,只剩下彼时只是少女的尤金花一个,生活很是清苦,且多遭受族中欺压。
这时,恰好有军队撤回返京,有队伍借宿尤氏。
尤金花想逃离家族已久,恰好与一军卒郎有情妾有意。
而彼时已为家主的二房叔叔,见状也大度地放行,将尤金花嫁了出去。
如此,她才来到京师,后来又改嫁进了赵家。
“娘……”
赵盼听完故事,眼中隐有泪花闪烁,感同身受,只觉心疼。
赵都安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一個军卒能娶到知书达理的尤二姐。
同时,也突然明白,为何继母一直对自己委曲求全,性格柔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曾经亲身经历过,家中没有男子撑腰的凄惨境地。
“所以,姨娘与家中长辈有仇么?若如此,我出手惩戒他们一番如何,”
赵都安笑吟吟道:
“寻个由头,丢进诏狱不死也剥一层皮下来,给你出气。”
尤金花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摇头,苦劝道:
“大郎莫要如此!”
顿了顿,她苦涩一笑:
“终归都是一家人,已过去许多年了,何况,当年二叔待我也不算刻薄,也有照拂。”
照拂?
赵都安不信。
将死去大哥唯一的女儿,嫁给一个军汉,也叫照顾?
还是丢掉累赘?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毕竟是继母自家的长辈。
作为穿越者,他对这个年代的宗族亲情缺乏感同身受,想不通尤金花为何还惦记着亲眷之情。
“好吧,看在姨娘面子上,便不为难他们。既来京师拜访,那便好生接待。”
赵都安笑道:
“姨娘毕竟是我赵家的人,总不好教你在娘家人面前丢了颜面。”
尤金花松了口气,咬着嘴唇,眸光闪烁,为继子的体贴大为感动。
赵盼颦起眉头,心想:
十几年没音信的叔伯长辈,突兀造访,只怕是奔着大哥的荣华富贵来的。
一夜无话。
翌日黎明,天蒙蒙亮时,京中百官纷纷醒转,梳洗打扮,出门上朝。
午门外。
当朝臣抵达时,彼此泾渭分明,站成几块。
因近些日子,为新政的连续鏖战,都积累了怒意与疲惫。
尤其言官,作为朝堂骂架的主力,不少人嗓子都吵哑了。
只是……不少人察觉,今日李党那一派成员,都格外沉默,没精打采。
揣着疑惑,钟声响起,群臣入殿。
太监将鞭子狠狠抽打在金銮殿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女帝端坐龙椅,意味着今日斗法的开始。
然而,许多人预想中的龙争虎斗,并未出现。
今日李党一系的官员萎靡不振,应对起来有气无力,且呈现松口迹象。
皇党见状,高歌猛进,而李党竟毫无战意。
只象征性略作抵抗,便已是溃不成军。
更有部分,干脆在殿中上演了“幡然悔悟”,“大彻大悟”的戏码。
表示自己反复思索,醒悟三策有利于国,应予以实施,乃是德政。
有人带头,一时间李党官员纷纷倒戈。
剩下的官员,虽竭力抵抗,但已成了少数。
皇党一扫沉郁,气势如虹,女帝趁机一锤定音。
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竟以这种方式,尘埃落定。
散朝后,董玄等人犹自不敢相信,联袂留下单独见了女帝,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帝对各中细节讳莫如深,只说,是有人说服了李彦辅。
是谁?
皇党大佬们心头,同时浮现出昨日小朝会上,赵都安那张微笑的脸庞。
心头恍惚失神。
“又是他……”刑部尚书走神。
“那小子如何做到的?”袁立也百思不得其解。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呵呵,看来我们终归已是老了啊。”董玄捋着胡须,摇头感慨。
沉默寡言,气质与这群文臣格格不入的薛神策站在午门广阔的,曾经噙满了鲜血的广场上。
眯着眼睛,望着绵长的白玉台阶,迈步离开。
他是武人,还是更欣赏战阵之帅才,再退一步,也该是武道天骄。
赵都安身为修行武夫,整日浸淫阴谋诡计,或许的确手段不凡,或可为能臣。
却不可能在武道上有所建树。
武夫之道,唯在纯粹。
既如此,再聪明,手腕再妙,也都不入他的法眼。
“因小失大,舍修行而弄权,殊为不智,无非又一妄人。”
散朝后。
关于今日早朝之上,李党倒戈,新政落下帷幕的消息,如旋风,吹卷过京师的大街小巷。
可想而知,将会霸榜今日士子,官员们聚会的话题榜首。
与此同时。
一则李党倒戈,与小阁老昨日入梨花堂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有人猜测,是赵贼又施展了什么阴损手段,还有人说,曾亲眼目睹,昨日赵都安与当朝相国见面。
“大人,外头都在议论,今日朝堂的上的变故呢,还有人说,其中有赵使君的身影,实在难听,这群人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事,都往赵使君身上扣。”
白马监,一名使者向老司监汇报。
嘴上埋怨,实则羡慕,且夹杂试探。
“随一群庸人说去。”孙莲英坐在庭院中,摆摆手,将人赶走。
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这才浮现出复杂来,轻声嘀咕:
“这小子,还真给他折腾成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刻,老司监于心中,已串联起赵都安的思路,难以遏制心生感慨。
“老赵家怎么生出来这么个妖孽?”
孙莲英揉了揉脸颊,视线瞥向自己藏酒的库房,突然有点担心:
“这臭小子别忘了向陛下要酒……”
李府。
后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身素白的林娘子迈步,从门槛里走出来,身后是送她出来的老嬷嬷。
“林娘子,大人要我来接你,暂时去衙门住下,之后再与你见面。”
门外,一辆马车停着。
车帘掀开,露出钱可柔那张圆脸。
昨晚,李应龙没能回府,林娘子彻夜未眠,直熬到天亮,才得到一个消息。
是相国命人送来的,要求送“六夫人”出去。
一同送到她手上的,还有解除妾室关系的“休书”,以及她自己的“卖身契”。
林娘子这时神色激动,忍不住道:
“赵大人他……”
钱可柔伸手,将她先拽进车里,等马车动起来,才微笑说道:
“大人今早要进宫,向陛下复命,会耽搁一些时间,放心,我家大人虽名声……不是太好,但对自己人,向来很好。
答应你的事,不会赖账,对了,这是先给你的‘利息’。”
说着,钱可柔取出一份契约。
林娘子愣了下,发现那赫然是衙门的户籍变更。
她原本的奴籍,已被改为原籍的平民,也就意味着,她从此已是“自由人”。
林娘子咬着嘴唇,眼圈红了,她死死攥着手中自己的身契,将其攥到破烂。
丢向窗外,被车轮碾压在地里。
就像告别了一段人生。
这时,马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恰好侧方也有一辆格外华贵,有仆从开道的车辇走过来。
车内。
赫然是元妃。
担惊受怕了一夜的元妃同样没彻夜未眠,萎靡不振。
心中想过无数次,可能迎来的死法。
但今早上,宫中一名女官到来,只轻描淡写要她回宫,并叮嘱她:
“出来省亲这几日,娘娘从不曾离开元府,谁问也都要这样说,记得了么?”
于是,元妃懂了。
意识到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圈,重新返回了阳间。
至于李应龙……元妃冷笑着,撕开衣袖,将半截袖子抛出车窗,袖子被风吹着,落在地上。
象征着她那死掉的爱情。
做了这许多年的梦,她终于醒了。
什么父母,什么老皇帝,什么李郎,都是一样的货色。
从此之后,她要为自己活着。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清风掀起窗帘。
两个模样长相极为相似,经历各有不同的女子,“错身”而过,没有看到彼此哪怕一眼。
就像两端截然不同人生的交叉。
某种意义上,是她们“联手”推动了这个古老的帝国,朝着光明的未来迈出了一大步。
可彼此却对此一无所知。
而站在她们背后,主导一切的那个腹黑的男子,此刻也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与某人狭路相逢。
赵都安骑在高头大马上,俯瞰着前方缓缓停下的轿子。
轿夫将车帘掀起,露出端坐其中,那五官阴柔,眼窝深陷,年近四十,面无表情的“小阁老”。
“出来了?诏衙过夜的滋味如何?”
赵都安有些意外于,竟能与其偶遇,笑着问道。
轿子内,李应龙平静地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用力地盯着他。
没有暴怒,没有大骂,没有质问。
只缓缓说出一句:“我记住伱了。”
这句话,仿佛意味着某种,不死不休。
赵都安却好似浑不在意,只是笑笑:
“这算威胁么?”
李应龙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轿子缓缓抬起,赵都安抖动缰绳。
一轿,一马。
好似两名桥上狭路相逢的剑客。
“嗤——”
马蹄声隐藏了风声被割破的声响。
双方交错而过,好似没有爆发任何的冲突。
直到两人又彼此走了一段,马与轿子的距离,超过百步。
突然。
“轰!!”
一声摧枯拉朽般的轰响,那由上好的木材建造,刷着红漆的,价值不菲的轿子,表层突然崩裂出无数细密的裂口。
继而,是内里被某种力道震碎的纤维。
烟尘弹起,轿夫们惊恐地跌坐在地,将四方的轿子摔落在地上,继而……
四分五裂!
崩飞的轿厢木板炸碎成一块块破烂木屑,李应龙呆傻地僵坐在几乎被拆开的轿子里,瞪大双眼,表情惊悚。
远处。
一抹暗沉的金光倏然钻回赵都安的袖口,收回飞刀的他拽着缰绳。
骑在马上,头也没有回,声线却隔着百步,清晰钻入小阁老耳中:
“我这人,最讨厌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