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中。
面对赵都安抛出的问题,董大少爷迟疑了下,拱了拱手,汗颜道:
“小门小户,能过来,还是因每年给神龙寺不少香油钱,呵呵,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赵都安“哦”了声,心中有谱了。
这个董书生应该的确不是什么大的官宦子弟。
或许家中经商的,所有才有钱捐赠,至于不说,也好理解,用使钱的路子进来,的确算不得体面。
他并没有将眼前的书呆子,与董太师联系在一起。
大虞朝“董”这个姓氏也不算冷僻。
况且,太师家的子弟,必然是眼界高的,岂会去痴迷一个卖笑的妓子……险些被戏耍。
不合常理。
“赵兄呢?不知如何进来?”董大好奇。
赵都安呵呵一笑,扯谎道:
“我也是一位家中长辈,帮忙弄到的名额,听说今年辩机法师亲自主持,心下好奇,才来看看。”
董大连连点头,也并没有多想,更未将眼前的“赵兄”,与大名鼎鼎的女帝面首联系在一起……
逻辑更为清晰:
女帝面首岂会去大大咧咧,找一個寻常妓子去嫖?
不合常理。
于是,两人基于各自的逻辑,成功隐瞒了彼此身份。
尤金花与赵盼都没吭声,并未戳破大郎的谎话,只好奇地窃窃私语,朝四周打望。
“说起来,我初次来这等场合,却不知,京中诸位大人物,与辩机法师在何处?”赵都安不耻下问。
董大见状,笑道:
“赵兄有所不知,这斋园也分内外,你我此刻所在的,乃是外园。
那些大人物的家眷,邀请来的读书人,神龙寺的阔绰施主,或者一些虽获得请柬,但身份不够的,都在这边。
等晚些时候祭神,才有机会一睹法师真容。而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都在内园中。”
他抬手,指了指园林深处。
“这样么……”赵都安从果盘中,拿了一只橘子把玩,心道:
神龙寺是觉得自己地位不够么?不配入内园?
突然与做弼马温的那只猴子感同身受了。
董大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兴致勃勃道:
“至于辩机法师,倒的确令人好奇,据说其在神龙寺中,也是地位超然的存在。
玄印住持与张天师一般,极少会踏入凡尘。于是,辩机法师便几乎成了玄印大师在外的代行者……就如宫中那位莫昭容之于陛下……”
在他的描述中,赵都安也对那个“辩机和尚”有了更深的了解。
其同样是玄印大师的弟子,段位明显比金简高出一层。
非但修为强悍,且据说因主修佛门“世尊”,智慧超出旁人。
尤其擅长打机锋,每每入公卿府邸,皆有发人深省之言。
其最为著名的,乃是一个小公案。
据说,某日玄印大师在寺内讲法,询问众僧人:
“如何是诸佛出身处?”
众人沉思不语,唯独年纪在场最小的辩机和尚微笑说出一句:
“出处不干佛,春来草自青。”
自此,“春来草自青”这一句话,流传甚广。
也成就了辩机和尚的名声。
有人称,辩机和尚极有可能,在若干年后成为神龙寺新一任住持,登顶“天下”境界。
“听起来很厉害啊。”
赵都安啧啧称奇。
旁边,赵盼默默剥了一只香蕉,赵都安张口吃了,留下少女一脸懵逼。
“……”董大见赵都安边嚼着香蕉,边称赞。
一时有些不确定,这称赞的真伪,转而道:
“不过相比于辩机法师,今日最受瞩目,还是修文馆的学士们。”
赵都安:“哦?”
董大指了指周边:
“赵兄你看,那些读书人,可都是奔着以韩半山为首的那群学士来的。
没看他们一个个都翘首以盼,望着大门?就是不知,那些人何时过来,许是要等到下午,乃至晚上也说不一定。”
赵都安咽下香蕉,随口道:
“不会,等会就来了。”
昨晚,他在修文馆问过。
董太师和他说,新政基本敲定了,已经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说他要不要明日一起,与修文馆学士的身份来法会,正好帮他扬名。
赵都安却摇头,说大可不必。
何况还要带继母和妹子,不方便,便没答应,而是单独先过来了。
“哈哈,赵兄你倒是笃定,好似知道一般。”
董大打趣道,他身为太师的长孙,都不清楚。
何况外人,只当他在玩笑。
赵都安也不解释,忽然道:
“我倒听说,这帮读书人最近骂诏衙赵缉司很火热。听说,甚至翰林院里,都有大学士参与一起骂……董兄也是读书人,可认识那些人?又是否在这里?”
董大笑道:
“你说的,莫不是翰林院大学士陈正儒?
还有个骂的最厉害的,是其门生,一个姓许的翰林。
说来也不意外,据我所知,这陈正儒乃是‘李党’中人,那赵缉司,这几个月与李党结仇不少,被骂再正常不过。
至于那个许翰林,呵,更是有一桩趣事。
说是前几个月,因淮水改稻为桑一事,曾上书圣人,提出什么‘以改兼赈’的法子……后来被圣人口谕叱责……
你看,那边坐着,正高谈阔论的那个,就是许翰林。”
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详细了,忙找补了一句:
“这些趣谈在读书人中流传甚广,至于真实与否,我却不知了。”
赵都安愣了下,没想到还有这层渊源。
怪不得,那些读书人骂他骂的起劲,本来以为是书生意气,嫉妒他……
如今看来,是“李党”的陈大学士,与其弟子在推波助澜。
他突然心中一动。
若是李党在推动……那最近针对他的骂战,或许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
这时,董大忽然皱了皱眉,感到肚腹不适,起身道:
“赵兄先且歇着,愚兄得去一趟茅房。”
赵都安笑着颔首。
等对方离开,旁边的母女花才凑过来。
“大郎,你与这人相识么?他好似不识得伱的身份?”
尤金花满眼好奇,低声询问。
“恩,以前办案时,有过一面之缘,”赵都安自嘲道:
“至于身份,呵,若他知道我是谁,只怕便聊不到一起了。”
赵盼又剥开一根香蕉,用小手护住,避免被夺,忽然说:
“那些读书人,好像一直往这边看呢。”
赵都安点了点头,他也注意到了。
看来,终归是有一些人,认出了他。
不过,今日乃盂兰盆节。
赵都安思忖,这群读书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至于找他麻烦。
然而,正在他与女眷闲聊时。
忽然,远处一道颐指气使,刻意放大了许多倍的声音,忽然响起:
“呦,这不是最近风头正劲的赵缉司么?诏衙的小阎王,怎么也来了这佛门净土了?不知是哪个知客僧疏忽,竟胡乱将人放进来。”
这声音很大,语气阴阳。
霎时间,周围原本各自聚集的人群,同时朝这边望来。
空气短暂安静了一瞬。
然后,人们才醒悟过来。
“赵缉司?是那个赵都安?在哪?”
“凉亭中的就是,嘶,神龙寺怎么会邀请他?往年不是连马阎都不请吗?”
“是董三小爷……啧,听说两人当初有过节,今日有好戏看了。”
议论声中。
赵都安也看向了声音来处。
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岁出头,锦衣华服,气场张扬的青年,噙着冷笑走来。
他容貌无甚出奇,身材高瘦,唯独脸侧有一小块胎记。
这会面容桀骜,气势凌然,身后还跟着数名纨绔。
大摇大摆走到凉亭内,眼皮耷拉着,扫了眼赵都安身旁,下意识依偎在一起的母女花,突然笑了,大声揶揄道:
“全京城都知道,你赵都安对陛下忠贞不渝,在外头哪怕是风月场所,也从不碰其他女人。
本少爷之前还不信,如今才明白,原来是家中养了两个美人,怪不得用不着去外头泻火。”
哗——
此言一出,霎时间,周遭围拢过来的京中名流们脸色都起了微妙变化。
倒不是真信了董三的鬼话。
更多是诧异于,这位太师的孙子,果然不愧是“京城第一纨绔子弟”。
明知赵都安最近风头正劲,竟还敢当面羞辱。
是仗着修文馆开设,董家再次崛起的底气?
所有人都知道,董太师如今代替陛下执掌“新内阁”,如韩粥等学士,更是董太师座下弟子。
只要女帝的皇位能坐稳,董家有望问鼎帝国第一门阀。
如此一来,本就性格张扬,动辄与人掐架的“小三爷”,的确不惧赵都安。
有热闹看了。
所有人心头生出同样的看法。
“大郎,不要……”
凉亭内,当董三说出这番话后,第一个做出反应的,竟是尤金花。
这位柔弱胆怯的美妇人,忙伸手去拽继子,生怕他被激怒,与对方动手。
尤金花虽在内宅,但也知道,董家近来如日中天。
那位文坛泰斗,女帝授业恩师的董太师,对继子颇为不喜。
今日这等重要场合,若赵都安含怒出手,不知会遭到董家怎样的报复。
“大郎,莫要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姨娘和盼儿没关系的。”
尤金花低声苦苦劝他。
在这个封建朝代,女子名节大过天。
董三的一番话传扬开去,其实对赵都安的伤害不大。
真正会名节受损,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终生活在阴影之下的,乃是尤金花和赵盼。
然而……
这一刻,哪怕是明知名节受损的代价,尤金花仍旧竭力劝阻。
哪怕是往日很有主意的赵盼,也咬着嘴唇,悄然拽住了赵都安的胳膊。
董三居高临下,俯瞰被两女劝阻的赵都安,尚且青涩的脸孔上,嘴角上扬:
“怎么,本少爷才说了一句,就来护男人了?”
周围,寂静无声,只有他的笑声。
众目睽睽下,赵都安依旧端坐,脸上神色悉数敛没。
没有愤怒,也没有别的情绪。
只是静静看着这名“京城第一纨绔”表演,手中慢慢剥着橘子。
等他笑罢,赵都安才慢条斯理,将剥好的橘子递给母女。
而后轻轻掸了掸手,抬起头,平静说道:
“董玄平常,没教子孙在外,不要乱学狗叫么?”
董玄,是董太师的名字。
短暂安静,继而……
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