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多,中坪大队集合正式开始麦收,社员们还在谈论收割机居然是别的大队帮忙领过来的奇闻。
自打浭阳县有收割机那年开始算起,就没发生过别的大队发善心乐于助人的事。
所以大伙都很想弄清楚,为什么往年一个个不是东西的王八蛋,今年转了性子。
等得知事情原委之后,中坪大队从韩老狗以下,一律认为,这是中坪大队多年以来宽仁忠厚,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结果。
靠着淳朴憨厚的中坪品德,感化了那些大队,所以那些大队知恩图报,主动帮中坪大队领机器,虽然脸色好像跟死了爹一样,但人家肯帮忙就不错了,要啥自行车。
至于说轧钢厂民兵和谢虎山威胁吓唬人家,还用拖拉机拉着烧得通红的钢材烤人家,那都是嫉妒中坪的刁民恶意造谣。
我们中坪生产大队能有那种货色?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凌晨三点钟,天还黑着,药王庙门口,生产三队的壮劳力们已经全体集合,谢虎山正朝着已经换上破旧的长衣长裤,脸上裹上围巾,戴着口罩,此时手里拿着镰刀正跟同样打扮的韩红贞站在一起的桃子瞪眼:
“回家去!中坪大队割麦子,有你一个崖口人什么事,净搁这儿添乱!想借割麦子偷我们大队的麦子吧?门也没有?赶紧走!”
被谢虎山吓唬,桃子在人群里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可是却没有动地方。
旁边生产三队的大伙听到谢虎山的话,开始善意的凑热闹哄笑:
“咋的,虎三儿,让你对象给咱大队割麦子,舍不得啊?”
“你小子,带咱们队的小伙儿跑老丈人大队开砖厂累够呛,让你媳妇帮咱队割麦子就舍不得,像话嘛,什么觉悟?整个一生产三队的叛徒啊!”
谢虎山听着调侃,脸皮都不带红的,看桃子不肯动地方,干脆自己上前把她拎出来,嘴里还跟大伙回应道:
“这是亲媳妇,我肯定舍不得啊,好不容易养的白净了点儿,长了点儿個头,脸蛋也细嫩了不少,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这要是让麦茬再给割破了手和脸,钱可就白花了!”
这番话是实话,谢虎山对桃子和奶奶可是舍得花钱,自打轧钢厂挣到钱之后,奶奶雷打不动半个月被送去卫生院做一次体检。
食谱都是他让杨利民帮忙从疗养院抄来的一份老干部疗养食谱,一天三顿照着食谱上的花样给奶奶和桃子食补。
靠着食补,桃子如今个头已经长高了一截,头发也从当初两人刚认识时的发黄干枯变成了如今色泽乌黑的油亮长发,而且除了在工厂食堂帮大妈打打下手,给奶奶送送饭,谢虎山啥重活计都不让桃子干,总算把自己媳妇养的看起来白净了不少。
如今换身港岛买回来的衣服走出去,比城里姑娘都漂亮洋气。
好不容易才养出点儿人样的媳妇,谢虎山能舍得让桃子下地割麦子?
“三哥,五叔说我可以跟着三队一起干活,还说可以把我帮忙干活的工分算在你身上……”桃子难为情的低着头,耳朵听着四周三队社员的小声,小声对谢虎山说道。
她早晚要嫁过来,虽然现在户口还没有迁过来,干活没有工分,但桃子也不是为了工分干活。
更何况马老五已经告诉她,不让她白帮忙,到时候按成年女劳力计分,得了多少工分,都加在谢虎山的工分簿上。
“要不是韩老狗说大队干部得在劳动生产中发挥带头作用,我都不来割麦子,早就多轧钢厂办公室歇着去了,我自己不愿意干,还能让你干?”谢虎山对桃子说道:
“你回家跟奶研究中午吃啥饭去,顺便把二喜看好,别让它跑来地里,不然大黑容易猝死。”
之前二喜被留在崖口,桃子来时,把它交给了老猛和韩红贞,这次麦收,老猛和韩红贞回来,把大了肚子的二喜也带回了谢虎山家里。
桃子坚持道:“你让我干点活吧,一起干活还能跟三队的女同志们认识认识,奶也说让我跟人多说说话……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是十指不碰阳春水的娇小姐呢。”
“我就是奔着这个方向养的,不让人看见我养了个娇小姐,让大家看我养了个鲁智深?”谢虎山看桃子坚持要留下,叹口气,把自己手上的白线手套摘下来,动手给桃子戴上:
“干活别摘手套,省得麦芒扎手,那玩意扎手可疼了,尤其断在肉里那才难受,得拿针挑。”
“嗯。”桃子看谢虎山当着大伙给她戴手套,有些害臊,小声说道。
谢虎山继续嘱咐道:“累了就歇着,伱不是中坪大队的人,想休息就休息,愿意干啥干啥,别老干活,没事就跟大秀去逮逮蚂蚱吹吹口哨啥的。”
“这媳妇让你养的,都赶上地主家的千金小姐了,逮蚂蚱吹口哨,这是媳妇还是孩子啊?”旁边的人看着谢虎山帮桃子戴手套,开口说道:
“桃子,要不你快别干活了,浪费手套干啥,留着拆线织袜子多好。”
三队这些回来参加麦收的民兵们,造型都一样,清一色蓝色工人劳动服,蓝帽子,绿胶鞋,白手套,脸上还戴着棉线口罩,据说这些都是谢虎山搞出来的副业组劳保。
马老五对此的评价是,败家。
农民下地干活哪有穿这么奢侈的,谁家有件劳动服不是想着洗干净改一改,留着给孩子当新衣服穿。
这些小王八犊子可倒好,下地干活都穿工人劳动服,还戴白线手套,棉线口罩。
这要是拆了织毛衣织袜子多好。
韩红贞看着桃子被谢虎山当小孩一样照顾的样子,先是笑,可是过了片刻,又有些遗憾,扭过头去看看远处的夜空。
如果当初自己婆婆同意,此时被谢虎山当成宝贝疙瘩一样哄着的,就是自己了。
不过转念又一想,自己和谢虎山哪怕真成了,也少不了争吵打架,谢虎山干的事,桃子能沉住气,自己这性格可沉不住,有点事就恨不得想追着问清楚。
“虎三儿啊,上来讲两句。”马老五在不远处正交代车把式各种事项,交代完之后站在药王庙的台阶上,对谢虎山说道。
随后又朝正说话的众人开口:“都安静,虎三现在是大队干部,又是轧钢厂厂长,大伙听他讲两句。”
“老五,你能想起让三哥上来讲两句,三哥很高兴,但你刚才喊虎三儿,三哥……”谢虎山装腔作势的走上台阶,对马老五说道。
气得马老五抄起烟袋作势要打:“王八艹的!讲不讲!不讲滚蛋!你还跟我得瑟起来了?”
“讲讲!讲!”谢虎山马上举手告饶:
“注意形象,好歹我是大队干部,我看领导都这么说话,五叔,给点面子。”
下面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谢虎山清清嗓子,看向下面一百多个三队社员:
“咳咳,正所谓当官要为民做主,当官就得为自家人谋实惠,我想说的是,我跟五叔商量过了,咱们队今年要是在十九个生产队里第一个完成麦收,轧钢厂出钱跟三队养猪场买三头猪,请全队吃肉!”
这一句话说完,大伙就已经沸腾起来:
“咱们队总算能占大队一回便宜!好小子啊虎三儿,我打小看你就不忘本。”
“拉倒吧,虎三儿小时候堵你们家烟筒时你不是这么说的!”
“抓紧下地开割吧!别耽误时间了,老五!再晚我怕到嘴的猪肉飞喽!”
看到大伙要乱,不再听后面说啥,谢虎山马上加快语速大声喊道:
“还有,每天咱们队割麦子的前三名,都有奖励,第一名,供销社卖的的确良衬衫,第二名,塑料凉鞋,第三名,凉席一张。”
“赵会计负责监督记工,前三名到时候找他领奖。”
三队的社员们听到还有割麦子比赛,而且奖励的确良衬衫,更是再也呆不住,互相催促着赶紧出发下地,马老五一声令下,生产三队的社员迅速奔赴麦地。
等到了三队的地头,能看到远处收割机已经轰隆隆的开割,不过等收割机割到三队的地,恐怕得是第三天的时候,并且就算割完三队的麦子,大伙也不能休息,这时候要互帮互助,去支援其他没有享受收割机支援的生产队,确保整个大队的麦收工作尽快结束。
“男的每人六垄,女的每人……”马老五手里拿着镰刀,想要说开始,已经有妇女不满意的开口:
“女人也割六垄!听你们的意思,那奖就没想过我们妇女也能抢一抢?”
“就是!瞧不起谁呢?”几个妇女在旁边也附和道。
“行!妇女同志也割六垄!”马老五知道这时候不能矫情灭了大伙的劳动热情:
“看看,咱们队的妇女同志们也要争第一,到时候奖品要是都让女同志拿了,我看咱们一群老爷们怎么抬起头做人!开割!”
一声开割,男男女女们顿时排成一字形,顶着星空蹲下身挥舞镰刀,整片地里顿时响起“唰唰唰唰”的割麦声,一片片金黄的麦子随着镰刀挥舞被放倒。
割够一捆,就从腰间早就掖好的麻绳里拽出一根,动作麻利的把麦子捆成一捆放在身后。
之所以选择半夜开割,一是因为有露水打湿了麦子,湿度大,麦子被割倒时麦粒不易脱落,二是因为没那么热。
割麦子时和秋收掰玉米不一样,掰玉米是钻在玉米地里闷头掰,互不打扰。
割麦子则是最好经常说话聊天,搭配的时候,一般是两个能说会道的中间夹一个不爱说话的,这样三人能边割边聊天,让大家尽量忘记注意还有多远才能割完,而且为了和人聊天,也必须努力挥舞镰刀,避免落后太多,对方说话都听不见。
等到早上七点钟,麦子地已经被割了一半的距离时,大秀,韩老三等孩子们跟着生产队给大伙送早饭的队伍一起杀到。
上学的孩子们不用早起下地割麦子,他们只需要天亮下地拾麦穗,帮忙抱麦子装车,这些孩子们谁捡的多,队里还会奖励几根铅笔。
至于早饭,则是生产队豆腐作坊供应的豆腐脑,和一些老太太们昨天夜里连夜帮大伙炸出来的香油果子。
这么奢侈的早饭,老人和孩子是没资格享用的,优先供应半夜起来割麦子的壮劳力,一连二十多天的麦收可是重体力活,顿顿不能少了油水和重盐。
也是趁着这功夫,大伙才能喘口气。
谢虎山坐在原地,取出香烟点了两支:
“你说我都是大队干部兼厂长了,还得下地干活,哪说理去。”
“老张还是非农业户口的公社干部呢,那都得回本队帮着割麦子。”韩红兵从谢虎山嘴里分出一支,把口罩摘下来,叼在嘴里说道。
桃子帮谢虎山领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和三张油饼,边朝他走来边喊道:
“吃饭了,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