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电影已经散场,中坪村生产大队支部书记,五十三岁的老革命韩成松敞开汗衫,露出紫红色的胸膛,坐在队部的凳子上,一边朝烟袋里塞着烟丝,一边余怒未消的骂着脏话:
“真他娘的丢人呐!人家放映员驮着设备跑来给咱们大队放电影,为了照顾大伙想早点看电影的情绪,饭都顾不上吃,就喝了几口水,咱队上给人家两盒烟,说让大伙多看一场,人家马上就表态帮咱们加一场,多实在的人,结果呢?低头换胶片的功夫,再抬头烟没了一盒!”
“虽然烟不值啥钱,可这事它气人呐!最可气的是啥呢,当时生产三队的民兵,韩成桂他家二小子还背着枪在放映员身边帮着换胶片呢,在民兵眼皮子底下都敢偷东西?这他娘的,简直无法无天!”
大队会计杨双喜是个过惯节俭日子的人,没舍得开灯浪费电,点了盏油灯在桌上,此时用细竹篾拨大了灯焰,就着亮光正拨打着算盘算账,等算盘珠子拨弄完,把算出的数目在本上记清楚,这才把钢笔小心拧上笔帽收好,笑着接口:
“也保不准是人太多,碰掉地上了,咱们大队都多久没有丢过东西了,我看就算是有人偷,多半也是外村跑来看电影的小青年干的,咱们大队的年轻人,干不出这事。”
韩成松把烟袋点燃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平复了一下心情,听到会计分析不像是自己大队的人干的这种事,认同的点点头:
“我也觉得不太像,咱们大队的治安说起来确实不错,上次我去公社开会,公安特派员老冯还特意夸了咱们大队,说咱们大队的年轻社员乐于助人,敢于与不法行为勇于作斗争,重点提了三队的青年民兵排长虎三和他同队的那几个,赶集遇上外来的小偷偷人家大娘卖鸡蛋的钱,他们追出去帮忙把小偷抓住,把钱追了回来,值得……”
“二大爷,双喜叔。”韩成松正夸着谢虎山时,外面脚步声响起,谢虎山满脸带笑的走了进来,朝两人打着招呼。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书记和我刚夸你两句,你小子就冒出来了?是不是躲外面听贼话呢?”杨双喜看到谢虎山从外面背着枪走进来,笑呵呵的问道。
韩成松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也露出些笑纹:“虎三儿,咋还没回去歇着,明天你们队里没给你安排活儿啊?”
“这不刚散场嘛,我刚才在散场后去麦场又转悠了一圈,看看麦场上有没有谁家小孩还没回家,谁家板凳有没有被落下,转悠完没啥事,来大队部喝口水。”谢虎山嘴里说着话,把枪靠墙放好,走到房间角落放着的一口水缸前,掀起盖子拿起水瓢舀了半瓢灌下去。
“哎哎哎,你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喝那么急再把胃激坏了!”看到谢虎山大口喝水那样,杨双喜说道。
喝完了水,谢虎山一抹嘴拉过一把凳子摆到韩成松对面,从口袋里取出北戴河,递给韩成松一支,陪着笑脸:“二大爷,换一支,换一支。”
“呦,带把的?哪来的?”韩成松接过带过滤嘴的北戴河看了看,没舍得抽,别在耳朵上,继续吧嗒烟袋。
“红兵特意帮我协调的,您老的侄子您还不清楚能力?那协调能力,绝对数一数二。”谢虎山故意坏笑着把协调俩字咬的很重。
韩家在中坪村是大姓,韩红兵在韩家那个大家族里按辈分算,是韩成松的堂侄,所以谢虎山从发小韩红兵那里论起,管韩成松叫二大爷。
韩成松没听出谢虎山的调侃,看到对方坐自己对面的架势,把烟袋从嘴边挪开问道:“有事吧?”
“是有点事。”谢虎山也没有在韩老头面前兜圈子,直接把韩红兵听来的消息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对韩成松问道:“二大爷,你说,大比武排第二的民兵都能去,我民兵大比武排第一,怎么就没收到通知呢?”
韩成松听完之后,脸上先是有些茫然,随后恍然,最后浮出一层愠怒,嗓门都高了不少:“排第二的民兵去了,你小子排第一,没人通知你?还反了他们了,甭问啊,这肯定是走后门把你挤下来了,等明天,我去公社找领导,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滴?这是县里觉得咱们中坪大队好欺负?也太明目张胆了!公社不管,我去县社找领导!不是咱们的咱们不要,可是该是咱们爷们的,少一点儿也不行!”
他是老革命,抗日那时候就是儿童团成员,帮游击队放哨送信,后来又加入农会,入了党,解放后当了中坪村生产大队生产九队的队长,直到原来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书记去世,他被推选上台,做了十几年的生产大队书记。
这么多年,他一直被大伙支持当大队书记,靠的就是公平正直,眼里不揉沙子,亲闺女当初贪图中坪村的土地肥沃,嫁去外村之后觉得婆家的村子土地太薄,生产队粮食收成不好,想要和丈夫再迁回来以倒插门的名义重新落户,加入中坪村生产大队,被韩老爷子当着全生产大队骂了出来,骂到亲闺女从那以后再也没脸踏进中坪村一步,彻底断了来往。
当初农机站的农机驾驶员借着各生产队需要仰仗机械收播,在帮各个生产队收播时吃拿卡要,好处不给足不开机,到中坪村全被韩老爷子收拾服了,不给好处不开机,那中坪村就不用机械,靠牲口和人力完成当年的播种收割,照样粮食产量在全市排名靠前,直到召开当年的劳动生产表彰大会,会上让他发言,他才放了大招,当着县市领导直接把农机站吃拿卡要的问题说了出来,最后补了一句话:今年他们村所有群众就不感谢县里了,因为县里那些农业机械也没给中坪村任何帮助。
群众不感谢县里?这还了得,就这一句话,书记,市长会后轮番找韩老爷子单独了解情况,了解之后,分管农业的副县长第二天就被调职,随后整个浭阳县对辖区所有乡镇公社农机站上至站长下至维修员开始了调查,好几個性质严重的直接进了监狱,有个站长的儿子本来刚被挑去当了兵,就因为父亲收了好处,被部队退了回来,孩子没想开跳了河,媳妇疯了,得到消息的站长在监狱劳动时找机会喝了卤水。
之后全县农机站都再没有人敢吃拿卡要,养成了去哪干活都自带干粮的好习惯。
他在大队全体社员大会上就说过,县里既然信任他,社员既然信任他,把中坪村交给他守着,那是对他的信任,这村子每一个社员,每一条牲口,甚至一草一木都比他这条老狗命还贵,谁敢打中坪村的坏主意,他第一个冲上去跟对方呲牙。
就此,他得了个韩老狗的外号,还被很多人编了句顺口溜:中坪有个韩老狗,县长都得绕着走。
现在有人走后门挤了自己大队社员出外差赚补助的机会,那还了得,这是觉得他岁数大了,牙口不好咬不了人了?想到这里,韩成松当即就忍不住拍了桌子。
看到韩成松要为自己出头了解情况,谢虎山双眼亮了起来,站起身满脸感激的说道:“我谢谢您,二大爷,您老以后就是我亲二大爷,咱大队为啥年年评为全县的模范生产大队,就是因为有您这样正直硬派,愿意为社员排忧解难的老革命。”
杨双喜本来在谢虎山和韩成松聊天时,就开始继续算账,等韩老头拍了桌子,要去公社找领导询问,才笑着插了句嘴:“书记,消消气,你俩的话我刚才听了一耳朵,其实虎三儿听错了,这事压根跟走后门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二把第一的差事抢了,这还不是走后门?”韩成松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里的烟灰,不满的说道:“走到天边,那也是第一排在第二名的前边!”
“我还真知道这件事,去年冬天趁着农闲,县里组织各生产大队的会计进城三天开会培训,我听白家营大队的会计说过这事,这事跟民兵比武排第几没有关系,人家的民兵同志能坐火车出差,是因为人家大队和公社的副业搞得好,白家营花炮厂的烟花登上过天安门,参加过国庆典礼,人家外地打电话给县里的进出口贸易公司,点名要买花炮厂的产品,白家营花炮厂派人跟车送货赚补助,当然选人家本村的人,虎三儿就是拿全国民兵大比武第一名,只要他不是白家营的人,那也不可能派他去。”
“啊~听明白了,人家公社搞出来的副业,跟县里没关系,那有好处确实要顾着自己大队的人,咱也是这么干的,这挑不出毛病来。”韩成松听杨双喜说完,理解的点点头,随后看向谢虎山:“虎三儿啊,听你双喜叔说了吧,这跟大比武拿第几没关系,我就说走后门也不能这么干,太明目张胆了。”
谢虎山听完整个人愣住,和民兵成绩排名没关系,那家伙靠的是所在公社和大队的副业产品出口才去了港岛?想到这里,有些不甘心的继续问道:
“二大爷,那咱公社或者咱大队那些副业产品,有没有港岛,羊城或者其他外省来采购需要送货的,伱看看能不能给我争取个押运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