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广坐于阁内,低头看着桌上的奏折,他的眉头锁得很紧。
阁心站在他的身边,看看奏折,看看姬广,也有点入神。
天下人都羡慕九五至尊,大概只有她懂九五至尊也有烦恼。
她懂姬广的烦恼,是因为姬广跟她的一段对话……
一个多月前,她无意间问到了一个问题:“陛下,你为何不喜欢在政德殿办公,偏喜紫金阁?”
这是事实,陛下只要不是大朝,基本上都在紫金阁。
但没有人敢问,也只有阁心敢问。
姬广回答她:“因为身在紫金阁,我能感受到父皇盯着我,我才不敢肆意妄为!”
这句回答,阁心动容。
丈夫身为九五至尊,已经站到了整个大苍权力的巅峰,他害怕失了本心。
天下间多少帝王为了剪断束缚,而做出诛权臣、杀太后之类的事情?也只有姬广,明明没有束缚,但偏偏自己创造一个束缚,用父皇在天之灵这种虚无缥缈的束缚,来给自己以警醒。
阁心不知道如何评价,但她很欣慰。
紫金阁内,她无数次看到姬广紧锁的眉头,因为当前的事情甚是艰难……
确切地说,这艰难也是自找的……
如果姬广选择跟姬商同样的执政方式,得过且过的话,他完全可以潇洒得飞起,就如林苏当日所言,我们得感谢姬商,他留下这么个烂摊子,随便怎么折腾都比他好,哪怕什么都不干,只要不是下老力跟姬商比烂,大概也会比姬商治理得好。
但是,姬广是不甘寂寞的人!
林苏也是!
所以,西山一会之后,三大国策同步推行。
这三大国策是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啊,一推行下去,姬广的头都大了……
“陛下,你三大国策一条更比一条难,文王殿下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都不来帮陛下分分忧……”阁心有点不忍心看姬广在那里愁。
一提到林苏,姬广脸色神奇地舒展开来:“他啊,这回跑得真叫远,暗卫刚刚回报,他半个月前在葬州关城。”
“暗卫直接向陛下汇报?”阁心皱眉。
姬广轻轻一笑:“朕安排的,你已有身孕,不宜多操劳,所以,暗卫的事情,朕让他们不要惊动贵妃。”
阁心轻轻摇头:“别的事情臣妾可以不管,但暗卫之事,关乎陛下安全,我岂能不管?陛下,这件事情,还得臣妾接手。”
“好好!一切依伱!”姬广道:“暗卫眼前重点关注之事,乃是洞庭湖上布衣之约,此事颇不寻常,你需要挑选得力干将……”
就在此时,外面善君的声音传来:“启禀陛下,文王殿下驾到,已至紫金阁外。”
姬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脸上,陡然浮现一丝激动:“这小子回来了!”
阁心咯咯一笑:“陛下你这话臣妾没办法接啊,臣妾可不敢称文王殿下……不敬之称。”
“有什么?你是他嫂子!”姬广长身而起,几步到了紫金阁边……
他一到,林苏潇洒的身形也到了他面前……
“参见……”
“免了!”姬广直接伸手,将林苏的肩头一把抓住:“进来!”
外面的太监们个个目瞪口呆……
陛下对文王真是与众不同啊,连一个正常的见礼,他都尽可能地省略。
林苏一进紫金阁,就看到了阁心,阁心微笑相迎:“陛下刚才还提及王爷,话音未落王爷就已到陛下的面前,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林苏哈哈一笑:“说我什么了?”
“说你半月前尚在葬州。”姬广手一起:“兄弟,坐!”
“你的消息呢,说灵通也灵通,但说不灵通也不灵通!”林苏笑道:“半个月前我在葬州没错,但接下来的半个月,我走的地方可是一大堆。”
“哦?哪些地方?”
“进了葬区,见了葬王,入了圣殿,见了圣人,到了北境,游了昔日的三千里江山,顺便说一句,晋王一场大醉,大概都现在还没完全醒……”
姬广无限神往:“你少在那里撩我,你再撩,我哪天将你按在这位置上坐几天,我代你游历天下……”
林苏哈哈大笑:“你瞧瞧你象不象个国君?”
“不象国君怎么地?我跟你说,这个国君之位就是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怎么了?有烦恼?”林苏盯着他。
“这需要问吗?”姬广长叹息:“你当日三条国策,策策都是烦恼,你还问我是不是有烦恼,我就问你,有没有不烦恼的理由?”
“好吧好吧,说说看,烦恼在哪里?”
姬广犹豫片刻:“我还是让他们过来吧,咱们今天就在紫金阁,把三大国策所遇到的所有问题揉碎了,好好说一说……”
大约一刻钟!
一堆人齐聚紫金阁……
宰相周章,大学士章居正,白鹿书院院长陈更,章浩然、秋墨池、李阳新、霍启。
当日他们一条线上苦苦挣扎的一排苦瓜,如今共同构成了紫金阁碰头会的成员。众人一看到林苏,个个喜笑颜开,就连章居正老脸上都露出了惊喜之色。
阁心躲了,她只在林苏面前出现,在其余重臣到达之时,她就不适宜抛头露面。
姬广有言在先,今日之会,不是正式朝会,大家莫要拘谨,放开了讨论所有问题。
章浩然先汇报……
他是兵部尚书,执行兵改,兵改之事相对而言难度算是小一些的,整个社会重文轻武,对于军人,朝中大臣们并不特别看重,增加兵力兴许有反弹,但精兵简政,减少开支,没有任何理由去反对。
所以,兵改在大的层面直接通过。
然而,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也有相当大的问题,问题主要集中在两点上,其一是部分将领放不下统帅的位子,磨磨蹭蹭不肯交出军权,有的甚至到了矛盾即将激发,引发兵变的状态,这种情况下,陛下没有手软,下旨处理了几名统帅,厉啸天、南王、林铮等多名统帅面对全军放话:如有军队不服从兵部指令,苍山军团、飞龙军团、血雨关军团必肃之!
如此铁血高压之下,各军不敢妄动,政策层面扫清了障碍,至少没有人敢明着反对。
第二个问题就是唯一的问题,安置!
数以千万计的军人,如何安置,这些人中,有的伤残,有的老家已经没了,地没了,如果不管不顾,直接将他们放逐,那他们恐怕活都活不下去。
第一个问题说完,章浩然脸色很严肃:“林兄,咱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军人作出的奉献与牺牲,你昔日也曾为三万英灵讨要抚恤,如果让他们就这样流落街头,我相信你也是不忍心的。”
他没有问陛下,因为他知道陛下根本没办法。
林苏道:“大苍两千万军人,此刻一裁一千五百万开外,涉及面极广,正如浩然兄所言,他们一代代人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不能让他们流血又流泪,每个退伍之人,都给足安置费,伤残军人,另外给足伤残补助,没有家的人,我们给他们一个新家!”
众人面面相觑……
章浩然提出的两难问题,他几句话回答得干干净净,而且比章浩然这个兵部尚书还爽快,但……
“林兄,国库真没钱了!”霍启道。
霍启,户部左侍郎,他见到话题转到了钱的问题上,一肚皮的怨念,你林兄大笔一挥,抚恤给足、安置费给足、伤残给足,这都要钱啊,国库空空如也,拿啥给钱?
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众人目光齐聚林苏脸上……
林苏笑了:“国库只是眼前没钱,可不代表着永远没钱,霍兄,民间如果一时没钱会怎样?”
“唯有借债!”霍启道。
“对啊,民间无钱可借债,国家无钱也可以借债!”林苏道:“可以引入一个新的概念叫‘国债’!我们印发一批国债,约定一个合适的利率,大苍国内有钱之人可自发购买,就当是投资,面对这群需要安置的军人,也可以直接给这国债,此国债他们可以拿来买米买面买田置地,任何人都不准拒收!”
姬广眼睛大亮……
国债?
新概念?
这似乎……似乎真的行!
老天作证,他这段时间头都大了,最愁的事情就是钱,如果按林苏所说的,最难的问题岂不就解了吗?
周章胡子拼命地揪:“皇朝向百姓借款,这……这似乎有些不成体统。”
“倒也没什么不成体统的,昔日圣人发迹之前,都有借债度日之举,只要认债认还,还本付利,老夫倒觉得是一条新路!”章居正言。
陈更点头:“老夫觉得的确是一条新路,民众将银子存入钱庄,钱庄开出的银票风行天下,无人质疑,一国皇朝以皇朝信誉作保,难道还不如一家钱庄不成?国债,该当比银票还硬!”
两位大佬这么一定论,众人纷纷认同!
“大家同意了?”林苏道:“如果同意,那我得详细说说这国债有哪些关键点……首先,得控制总量,总额不可超过一年税收的总收成,而且也不宜一次用足,分批分期……”
姬广眉头微皱:“这又是为何?”
林苏道:“这涉及到一门高深的学问叫经济学,如果国债发行过多,过于密集,就会引发市场上各种物品价格飞涨,所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必须谨慎行事,宁可慢一些,万万快不得!各位,切记切记!”
姬广轻轻点头:“一切依你,你说说,还有无其他禁忌?”
“国债之事,第二关键点就是防伪,至少一国国债,得比银票防伪技术高点吧?要是出现假货,那就真的伤民伤国之根本了。”
众人一齐点头,这一点倒是可以放心,银票风行天下,可以控制得住,一国的国债自然更加可以控制得住。
众人对此再无异议,第一个难题迎刃而解。
林苏心头怦怦跳,我靠!我这是将货币这个概念引入了啊,国债,如果不署名,如果具有流通性,那跟货币基本就没什么区别了。
货币的事情,很多封建王朝都有过尝试,失败者居多,但是,那纯粹是当执者不懂经济金融,只要陛下和户部的人对经济多点常识,货币这个概念,还是可以推行下去的。
货币,在封建王朝的推动作用无与伦比,这扇门一开,整个社会全都会活起来。
关于兵改的问题,得到圆满解决,章浩然兴奋得跳……
也刺激到了李阳新,他是民部的,他目前第一要务是抓各地农田水利……
他提出了问题,他的问题就是效率问题,有没有什么好的工具,能够快速推进水泥的生产、农田水利改造的进度,离明年雨季只有半年多时间,他担心明年雨季到来之时,进度没跟上,实现不了他一年之内基本消除水患的雄心壮志。
这个问题提出来,众人纷纷白眼相对,你这个问题不该问工部吗?
拿来问他?
但是,林苏手一起,一枝笔在手,随手画下了几幅草图……
“此为独轮车,构架极为简单,但是,用在工地上,比人力效率提高至少三倍!”
“此为传送带,主要用于矿山取矿之用,虽然本质上还是人力畜力,但运送物资效率至少提高十倍!”
“此为水车,海宁已经用了两年多了,我看各地好像都没用上,拜托,我林苏真没有收专利费的想法,你们用得上就拿去用……”
“这是破山锤,其实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就是只锤子,但这柄是软的,软柄子用来砸石头,比硬碰硬的锤子打击力更大。”
“这是吊车,用这个东西,一个普通人可以吊起千斤巨石,李兄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管信不信,你总得先试了再说……”
五幅草图,李阳新眨巴眼睛,一时之间完全懵……
“好了!说说最难的那个问题吧!”林苏拍拍手……
最难的那个问题,一直都是税制改革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在座的所有人都作出过努力……
陈更在白鹿书院论了一回道,站在历史的角度,讲述不善待于民,会有何种惨痛的教训,而此税制,就是善待万民。
章居正在文渊阁论了一回道,他主打的是一个情怀,文道,圣道也,圣道,济民之道也,文人得到了全民的敬重,理所当然也要成为全民的表率,做躺在民众身上吸血的蛀虫可耻,享受特权私利可耻。
他们的论道怎么说呢?
很成功!
现场道境花开!
文人引发广泛的讨论,总体倾向于认同。
但是,实际操作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情……
阻力重重!
大多数人还是逐利的,嘴里讲的是仁义道德,内心全是个人小算盘。
他们可以劝别人高风亮节,轮到自己却是别有心思。
让他们放弃多年来的特权,真金白银拿出来交税,他们不甘心啊,所以呢,京城的官僚有想法,各地官僚有想法,读书人已经开始有了冷嘲热讽,甚至已经有了批量的诗词出世……
“苍天有恨谋士骨,大地无声涌暗流”!
这就是广为流传的两句诗,说的是什么意思?
大苍标新立异,将矛头指向士人阶层,敲骨吸髓,别以为士人好欺负,到处都是反对之声,普天之下暗流涌动!
听到这两句诗从周章口中说出,姬广眉头又一次皱起。
如果说钱的问题,增添了他额头几道皱纹的话,士人特权的事情,就是让他生了几根白发的原因。
士农工商,是社会的阶层。
士是首位。
文道为尊,在这特殊的世道,也注定了文人是一个惹不得的团体。
税收改革,直指各类特权,老天作证,特权人士都是惹不得的……
这个套,如何解?
这关系到大苍天下能否真正长治久安。
跟各类特权人士博弈,这或许是他这一辈子都逃不掉的宿命……
林苏手托下巴,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终于,全场静音,林苏慢慢抬头:“自古以来,革命嘛,革他人容易,革到自己头上就是千难万难,但是,也并非不可解!”
“你说!”姬广激动了。
林苏道:“士人,自诩为士,要特权而不愿意承担社会责任,乃是对圣言之违背也!让我们先来看看圣言之中,对士之定义:士者,通天地阴阳之道,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替天宣化,道为己任,忘一己之私身,作天下之公器……只知私利,忘却公利者,岂堪为士?”
章居正手掌在桌上一拍:“说得好!替天宣化,道为己任,忘一己之私身,作天下之公器者,方为士也,此圣言老夫即刻刻上文道壁,以文渊阁之名,还士之正解!”
“妙哉!以圣言大义为名,还天下士之正解!此为正招!”陈更道:“文王殿下该有后续!”
林苏道:“正招之后,就该是奇招了……面对千万士人,我们可以引入一个新的概念,叫‘士牌’!”
“何为士牌?”
“由文渊阁依据此人之行,确定此人是否为士!符合士之条件者,刻制‘士牌’,由当地官府镶于其大门之上,显赫乡里……”
他一开始的解读,众人面面相觑,眉头紧锁,但随着他解读的深入,众人心头全都怦怦跳……
我靠!
这一着毒啊!
天下间,谁不向往士人这块金字招牌?
门头上刻着文渊阁认定的、官府亲自镶上去的士牌,那是十里八乡的荣幸,住的人脸上有光,儿子找媳妇也好找些。
这看起来是对士人的奖赏与看重,但其实,真正的学问在后面。
你要想取得认定,必须遵守圣言,你自私,你忘却公利,你抗税法,你干坏事,你鱼肉乡里,你都休想拿到这个认定……
这样一来,天下士人必须遵纪守法!
甚至不仅仅是遵纪守法,他还得赢取百姓与当地官府的口碑!
口碑这玩意儿当然可以粉饰,可以欺骗,但只要士人头顶有了这么一道制约,他们就会收敛很多,表现工作也总得做一做,表现得多了,真真假假的大概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所以,这一个士牌,是谋心之计!
针对的就是士人的荣誉感!
士人依靠特殊身份取得特权,现在,也需要为特殊身份付出代价。
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就叫欲戴士冠,先承其重!
章浩然哈哈一笑:“陛下,文王殿下这一策,不知陛下是否认同,至少微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姬广也是哈哈大笑:“今日是否印证了一个传说?天下间就真没有文王解决不了的难题?”
哈哈哈哈……
所有人全都笑了……
紫金阁中,先皇画像也在风中吹动,似乎也感应到了他们的喜悦……
“诸位爱卿都下去吧,按文王殿下的安排,全面落实!”姬广道。
众人一齐跪下,告退……
林苏起身相送,众人离去之后,他又重新坐了回来……
“现在该当谈一谈另外一件事情了!”姬广道:“你昔日棋盘落子,如今是否到了揭开盖子的时候?”
林苏笑了:“到了!你我现在就可以去一趟白鹿书院!”
姬广没有明说,林苏也没有明说,但彼此都是心知。
他们提及的这件事情,是当日将包括宰相陆天从,六部尚书在内的朝堂高官集体放逐国事堂的事。
放逐国事堂,只是林苏棋盘之上落下的一颗子。
他们也并不是放逐就完事。
这颗子的用途,就是钓鱼!
这些朝堂高官,是很香的饵!
如果有域外势力,如果有大苍分裂势力打算谋事,这些朝堂高官,一定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因为他们曾经身处高位,事实上,他们此刻依然身居高位——一品二品大员,国事堂成员!皇帝有大事都会找他们商量,你瞧瞧,这是何等的地位?当然,皇帝实际上有没有找他们商量事,有没有“顾而不问”的现实,不在考虑之列。
他们本身是有价值的资源。
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掌握着大量资源。
这些东西,是各方势力都觊觎的,而且这些势力都能读懂将他们放到国事堂的含义,也能读出他们冲天的怨言!
一群对当今皇朝怨气冲天,而且还有巨大利用价值的人,不拿来用一用,他们岂会甘心?
所以,姬广也好,林苏也罢,都有一个基本判断,外界的那些人,一定会来找他们!
姬广当时的想法是:派暗卫监控。
林苏否决了!
你再怎么监控其实也防不住无孔不入的渗透,反而会打草惊蛇。
倒不如大方些,完全不监控!
就让他们敞开盒子一气猛摇!
反正他们勾连越是顺眼,到时候一收网,所得也会越多!
今日,就是收网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