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最后一天,林苏将赴京城上任。
监察使的行当,虽是京官,但并不在京城坐班,只是报个到,然后还得天南海北地跑,所以,不适合带家属,虽然知道相公很快就会回来,但几个女的还是很舍不得。
陈姐放下了工地上的事情,为他准备了一大堆的衣服、吃食。
崔莺也放下了肥皂厂那边的事情,为他端来早餐,服侍他吃完,送他出院门,道一声:“相公,出门在外,一切小心。”
最后轮到绿衣了,小妞儿将嘴儿凑到他耳边:“莺儿叫了你好多天的相公了,你心里肯定也痒得很,你早点回来,把她办了哈……”
她是不是用这一手来吸引林苏早点回家呢?一路上,林苏都在揣摩……
从海宁到京城,三千里地。
林苏从海宁起步,直接破入苍穹,平步青云一展,当天晚上就到了京城。
踏入城门的时候,京城已是万家灯火。
林苏没有惊动任何人,随便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作为京官,理所当然应该在京城买栋房子,配上几个丫头,以他的财力这些全都是毛毛雨,但他却没有,也许在他心目中,压根儿就没打算跟这座城有过多的交集。
京城,大苍之人看来是繁华之地,是中心地带,是皇冠上的明珠,而在他看来,这里就是封建腐朽的烂泥坑,里面的人,他喜欢的没几个。
一楼大厅,是底层人呆的地方,林苏嫌它太吵了,就上了二楼,二楼就好得多了,几桌文人模样的人在吃饭,旁边还有个说书人,说的正是《白蛇传》。
“话说那白娘子,抖万丈法躯,卷起层层巨浪,漫天洪水卷向金山寺,法海高吟佛号,一招佛定山河,金光起,金山寺上方顿时升起朵朵金莲……”
他说的正是最精彩的“水漫金山”桥段,下方听众如醉如痴……
“公子,想用点什么?”小二来到林苏身边,招呼他入席。
“随便用点小菜吧……”林苏丢给他一两碎银子。
小菜上了四盘,没有酒,林苏边吃边欣赏。
不得不说,小说的魅力已经在开发了,已经在演绎文娱活动了。
说书,就是其中的一环。
说书也是有技巧的,什么地方该渲染,什么地方该停顿,大有讲究,说书人将水漫金山说到最紧张的程度,戛然而止,下方人纷纷打赏,他又继续说了一段,收摊回家。
说书人走了,酒客开始谈天说地……
左桌一个青衫文士道,状元郎诗词那是不用说了,这小说还真是绝妙无双,一出来就养活了无数的说书人,将来不知道还会产生哪些变化。
另一人道,我听说啊,京城百香楼正在排练《白蛇传》,用唱的方式,新奇吧?知道是谁的创意吗?京城三大才女之一的谢小嫣!
啊?百变千幻谢小嫣?那得去看看!几时开演?
还早着呢,改编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哪有那么容易,而唱,更是一种全新的手法,据说谢小嫣和她的两个闺蜜,全都很头疼,到底怎样才能更出彩,她们也没有定论……
她的两个闺蜜?京城另外两大才女?
正是,不动如山毕玄机和弱柳扶风陆幼薇。
突然一人道,我怎么听说陆幼薇病重,不久于人世?
林苏心头猛然一震……
隔壁桌上一人轻轻叹息:“天妒红颜也!陆幼薇一首五彩之诗横空而出,一脚踏上女子之巅,耗尽了她的才气也耗尽了她的生机,正如她与状元郎合著的那首《葬花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她这朵京城五彩花,也将凋零也……”
另一人道:“陆幼薇出生于阴冷的禁狱,在禁狱之中就落下了病根,原本就是寿数不长,倒也并非如张兄所言,五彩之诗耗尽元气。”
那个张兄道:“李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幼有病根是事实,但如果无风无浪,亦可多活数年,然而她遇到了状元郎,是她之福,亦是她之祸……”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
所有人都催他,你倒是说呀……
张兄犹豫片刻道:“她之病,最忌心思郁结,当日西山一会,她成就五彩之诗,踏上女子之巅,却也对状元郎情根深种,此番卧床一月,气若游丝,也因状元郎而起……”
旁边的人道,状元郎尚未婚配,如果她真的对状元郎情根深种,为何不差人去说亲?一个是五彩之女,一个是当今状元郎,恰好是天作之合,文坛佳话。
张兄道,各位看问题简单了。
状元郎,今上……朝官不喜,相府如何能与其结亲?如果陆幼薇非相府千金,此事尚有余地,但她既为相府千金,又如何逃脱命运之索?
悲哉!悲哉……
张兄饮尽杯中酒,踏出了酒楼,留下一地叹息……
林苏放下了碗筷,也出了酒楼,他心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娇弱的身影,西山桃花飘落她的肩头,她的脸蛋上一片嫣红,深谷边他抓住她的肩头,他清楚地记得,掌中的香肩轻柔如梦……
你很象一个人!
象谁?
林黛玉!
林黛玉是谁?
我下本书中的女主角。
这本书出来,给我看!
红楼梦出来了,给她看了,只看两本,还有后四十回没有给她,他担心她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但现在看来,她的承受力比预想中更低,即便是这样的刺激,她一样受不起。
她病了!
躺在床上一个月,气若游丝。
她的结局将会跟林黛玉一模一样……
我呢?如何待她?
就象宝玉那样,等到佳人逝去,空叹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夏夜的风吹来,带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丝竹之声,林苏在一栋高楼大户之前停下了脚步,前面的院门之上,写着两个大字:陆府。
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陆府之外。
四野一片黑暗,宰相府外面的两只大灯笼,此刻散发的光芒也只能照射三丈,林苏站在三丈之外,静静地看着院墙之内的那棵金合欢……
金合欢生长于院内,巨大如盖。
枝叶覆盖之下,西院仅有几点星光……
六儿坐在床前,静静地握着被窝里那只冰冷的手,她眼中全是泪……
病床上,陆幼薇突然轻轻动一动……
“小姐小姐……”六儿轻声呼唤。
“小姐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现在几更天了?”
“还没入更呢……小姐,你吃点东西吧……六儿给你拿……”
“……我……我吃不下……”
“小姐,你一定得吃点,说不定,说不定明天林公子就来了呢?”
陆幼薇的眼睛猛地睁开,她苍白如纸的脸蛋上,突然浮现一丝红霞……
六儿赶紧回身,从外面的火炉边拿起一只小碗,赶到床前,扶起陆幼薇,将里面的汤水一点点喂进陆幼薇的嘴里。
喝了点汤水,陆幼薇坐起来了一些:“外面有些什么消息?”
“明天就是八月初一了,林公子一定会来京城上任的。小姐,你不是想看完红楼梦吗?他上次就说过,他再来京城时,一定会将红楼梦最后的部分带给小姐……如果他看到小姐这幅模样,一定不敢将红楼梦交给你,小姐,你得好起来……”
红楼梦,林公子……
陆幼薇心头宛若电流流过,但很快,她的眼神黯淡了:“好得了一时,好不了一世,终归是那个结局,六儿,我不想跟他见面了。”
“为什么啊小姐?你不是一直都想着他吗?”
陆幼薇轻声道:“我如今已是形销骨立,憔悴不似人形,我更愿意他记忆中的陆幼薇,还是西山上的模样……六儿,我走之后,你一定记住,我的陪葬,不要金银,不要珠宝,我只有三尺黄土,外加两册红楼。”
六儿泪如雨下……
她回头,身后的相府更深夜静,仰首,苍茫的夜空缥缈无依。
小姐一病一月,相府之人尽皆不见,只有她一人服侍。
她亲耳听到主母说的话,这丫头时日无多,准备几匹白布吧,但愿她走的时候,别赶上玉京订婚那天,要是撞上了,可太触霉头了。
小姐的性命,于相府无关紧要,她的死,只要别跟府中喜事撞上就是大幸。
这就是相府!
林苏在相府之外久久徘徊,终于还是放弃了敲门的打算。
陆天从的府第,他从来没有拜访过,深夜拜访,注定会是一个闭门羹。
林苏回了客栈。
次日,八月初一。
天气晴好,艳阳高照,黄道吉日。
林苏换上了官服,前往监察司。
监察司一如既往,他遇到了几个当日见到的同僚,那些人当日他也只是一见,但随便走到哪儿他都认识,这是千度之瞳带来的妙处,过目而不忘。
那些同僚显然对他还是很陌生的,看着他过来,颇有惊讶,冲着他官服的品级给了他几分客气。
林苏直接来到顶头上司朱时运的办公室,朱时运一抬头就看到了他,小老头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今日恰好八月初一,状元郎好准时啊。”
林苏躬身见礼:“陛下定下八月初一的时间,下官如何敢忘?一别两月,大人别来无恙?”
“呵呵,还那样!”朱时运道:“状元郎这返乡,只怕是盛况空前,在家休沐,可还安好?”
“朱大人,下官已经就职监察司,大人就别再口口声声状元郎了,直呼下官姓名即可。”
“那好,本官就不称状元郎了,林大人,你今日上任,就算是正式入职了,眼下的差事,是有些繁忙的,西州离府,有百名乡绅联名上告知府,言其滥用职权,与民争利,你即日离京,查实此事吧。”
西州离府?
林苏对全国各州各府已经补过课了,他知道离府,离府这地儿非常复杂,乡绅势力极大,跟朝官联系密切,前几任知府都跟乡绅一条裤子,相处融洽得很,所以这知府升官了,他一走,继任知府补了个缺。
这补缺的知府林苏没有了解过,但百名乡绅联名上告,该当不是他们一条线上的人。
林苏内心立刻抵触,怎么地?现在就想用老子这把刀来铲除异己了?
我知道监察使是把刀,你们喜欢的人,我想杀也杀不掉,你们不喜欢的人,我只要查出一丁点劣迹,你们就无限放大,最终将他拿下。
刀嘛,不是这么用的。
上任第一天,咱就改变下规则,老子不按你们设计的路线走,让你们跟着我走。
“怎么?林大人不愿奉令?”朱时运的脸色微微一沉。
林苏道:“岂敢?大人差事,下官奉令而行,哪有价钱可讲?只不过,下官刚刚查得一起重大至极的事项,要报与大人知道。”
哦?何事?
林苏手起,一份监察报告书递到朱时运手中。
监察报告,乃是监察使发现问题时,报告给监察司的专用报告。
朱时运展开一看,脸色陡然改变……
曲州知州秦放翁……
利用药神谷炼制五邪水……
消除道家封印,开启封魔之地……
违反大苍铁则第一条!
入监察使第一份报告,就是针对朝廷二品大员,而且罪名之重,足以诛九族!
朱时运霍然抬头:“此事……你如何知晓?”
“报告中说得很明白,大人何不看完再问?”
朱时运继续看下去……
当日药神谷杀官杀役,犯下大罪,秦放翁私放群盗,而被药神谷伤害的百姓群起而攻之,将药神谷八百余人杀得干干净净,而海宁知府杨文泽,也将药神谷派出去阴谋破坏江堤的二十多人拿下,秦放翁次日就派出录事秦钟前来捞人,杨知府破了这些人的丹田气海,这些人担心一出门就被杀,于是就招供了他们的全部罪行,杨知府当场判决了他们的死刑。
死刑核准后,秦放翁派杀手前来大牢,欲杀人灭口,引起了杨知府的警觉,在针对重点人物周三的审讯中,周三交待了全部事情……
朱时运目光抬起:“仅凭一个周三的口供,你就直接栽给秦知州这么大的帽子?要灭他九族?”
林苏脸色一沉:“朱大人,什么叫栽给秦放翁一顶帽子?你确定你用词经过了大脑?”
“放肆!”朱时运此刻再无半分和颜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