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尚未出行,一支部队已经悄然出发了。
秦王师宋纤送行至大夏门外,分别之际,一贯少言寡语的他说了句话:「殿下心中可有怨气?」
邵瑾被这话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最近的人都在十余步外,这才放下心来,遂行了一礼,道:「公此言何意?」
宋纤微微叹了口气,看着高高耸立的芒山,道:「昔年老夫在酒泉南山隐居,精研书义,教授生徒,未尝有衣紫服朱之念。张氏归朝之后,陛下多次延请,恩遇甚重,宋氏亦得照拂,宗党免去一场灾厄。」
「入王府之后,老夫几未献一策,殿下依然殊礼不绝。事至此也,心中岂能无愧?」
邵瑾有些惊讶。
宋纤入府之后任秦王师,地位尊崇,但他不愿管事,大部分时候只在读书。
邵瑾一开始有些失望,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但该有的礼遇一直没有少过,甚至在宋纤打算开馆授徒时,还予以了资助。
今天宋纤突然开口,显然有谏言,还是很稀罕的。
「殿下之普阳,实乃最为关键一步。」宋纤说道:「今上起于草莽之间,拔于行伍之中,飞马挽弓,百战乃成,此马上天子也,威势之重、心志之坚,非承平天子可比。然又有脉脉温情,对诸位皇子多有爱护。」
邵瑾脸色渐渐正了起来。
翻阅史书,可知天家父子间的温情当真太难得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也就威望隆著的开国天子能这么「奢侈」,当然,这或许和他们多起于民间有关。
父亲是什么样的人?邵瑾有自己的理解,但他知道这个理解不一定对,可能比较片面,旁人的看法也非常重要,可以互相印证。
「殿下,设若此时立太子,则如何?」宋纤单刀直入,问道。
邵瑾被这么一问,脸色微变。
宋纤见他不答,自顾自说道:「自然是别居东宫,置文武官员,募东宫卫队。天子召群臣问对之时,或许会让太子旁听。时日一久,或有人建议奏疏抄送东宫一份,令太子协助处理政务。久而久之,太子结交的官员越来越多,便是那些中立朝官,也会默许子嗣与太子来往。若天子龙体抱恙,或性情软弱,此非大事,可今上是什么人?」
「起于行伍,杀人盈野。春秋鼎盛,说一不二。承平之君看起来很难做的事情,马上天子说干就千,甚少顾忌,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太子有文武僚属,几如小朝廷,又有五千卫队,屯于洛阳城中。还易引得百官结交,可谓树大招风。」
「若经营个十年以上,则势力愈发强盛,彼时天子步入暮年,雄猜不已,有心人一挑拨,会如何?先行者未必先达,开国天子的太子可不好当。」
邵瑾渐渐平静了下来,不过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宋纤。
宋纤话锋一转,道:「不过,老夫并非不让殿下争那储君之位。殿下乃嫡长子,怎么可能相让?老夫这么说,只是想让殿下知道其间凶险之处。天子给予的,可以拿,拿到手了也要谦退冲让。天子没给的,不要主动索取,这只会让他警觉。」
「或日皇子母族势大,天子投鼠忌器,此乃迁腐之言。承平天子或许会迫于压力退让妥协,马上得天下的开国之君绝无可能。这种杀伐场上拼出来的人,性情豪勇,狠辣自傲,嬉笑怒骂,喜怒形于色,遇到不顺眼的事,开口骂人都是小事,说动手就动手,不带半分犹豫。或许他没法与全天下为敌,但处分一两个先跳出来的豪族,轻而易举,其他人说不定还会暗中推波助澜,拍手叫好。」
邵瑾暗暗吸了口气。
是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开国天子和承平之君的差别太大了,几乎完全是两类人。
闲暇时分,他曾与王府僚属纵论王朝中兴之事,论到最后,都说太难了。
盛极而衰之际,天子想要革新政治,都需要与人扯皮,然后让这些与你扯皮的人去干事,效果如何不言而喻。
便是换一批人,差别也不大,甚至可能更糟,因为其中多幸进之徒,往往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把新政名声毁了。
但开国天子没这个烦恼,他甚至能在不给好处的情况下让人做事,因为他很可能与某些重臣大将情分非常,有恩义,更有威望。
恩义、情分、威望,这三样东西越往后越稀缺。
「其实,今上对殿下还是很看重的。」宋纤又道:「他一直在锤炼殿下的技艺、本领。殿下才十六岁,这个年纪需要多体民情,多增见闻。当了太子后,便只能终日居于东宫,与僚属问对,所见所闻,局限于一隅,对今后不利。」
「老夫便举一例,朝廷赋役以租庸调为主,民若不服力役,一年须纳绢五匹半,但太原有诸胡部,向不以蚕桑为业,朝廷许其‘随土所出’。这个‘随土所出」可大有说法,完全看地方守令如何行事。若行事有差,兴许就是一场祸乱。
今上在位,他们可能不敢反,只能把不满蓄积在心里,若今上一一」
说到这里,宋纤摇了摇头,道:「吾意已尽,殿下宜细思之。」
邵瑾默然良久,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宋公点拨。」
宋纤回了一礼,道:「老夫还要教授生徒,殿下也该启程了。」
二人再次行礼作别。
大队人马次第离开了大夏门,往河内、上党而去。
五月二十日,上党高都县。
冰雹已经没了,暴雨也停了,但换成了浙沥沥的小雨,下得人心烦意乱。
刘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道路,终于来到了某处庄园外。
「殿下。」远远见得一举着油布伞的紫袍少年,刘孝立刻奔了过去,又在五六步外停下,躬身行礼。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在庄园外的满地帐篷,问道:「这便是召集的百姓?」
「正是。」刘孝说道:「一共千人,皆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
「千人一日一—」邵瑾说到这里时,细细算了一下,道:「需六十斛粮。今连日阴雨,泥泞难行,挽输时需花大力气,六十斛恐不够,要九十斛。」
刘孝闻言一惬。
邵瑾没再看他,在随从官员、兵将的簇拥下,入了庄园。
有些道理,只要人不傻,都能想通。但想得通和做事时想得到是两回事,不经历后勤转输这种事的历练,上来就干,他可能就直接按六十解制定口粮标准了,到时候路上累死、逃散多少人很难说。
父亲常说,外出历事很重要。哪怕以后你再不会干这种事,但一定要对整个过程有所了解,不然就被人当傻子糊弄。
「殿下。」刘孝追近两步,说道:「上党无粮,今只以干酪相替。」
邵瑾脚步一顿,问道:「能吃饱吗?」
「能。」刘孝说道:「此酪以羊乳为主,牛乳次之,马乳再次之。皆趁牲畜晨旦未食时挤取乳汁,然后加入少许旧酪静置成块。接着便将乳块置于细麻布中沥干....」”
说起生意经来,刘孝头头是道,盖因他就是上党刘氏中专门做干酪买卖的负责人之一。
刘闰中儿子太多了,一个县安排一个儿子管这种买卖,然后发往洛阳、汴梁、邺城三大名邑售卖一一你别说,上党的区位优势还是很明显的,周边竟然有三座大城市。
刘孝就负责高都县,已经好几年了,主要工作就是带着一帮子家丁部曲,去各个部落、村寨收取干酪,然后运走售卖,赚的就是其中的差价。
邵瑾听了微微点头。
他是第一次如此细致的了解盐酪的制作过程,同时对刘孝起了点好感。
刘孝大可以坐在庄园之中,把事情安排给底下人去做,省心省力。但他没有,他是真的到处跑,而且对干酪的制作十分了解。
「粮还是要一些的,不能只吃酪。」在旁边作陪的高都县令提醒道:「雨停之后,山野之中应会长出许多野菜,殿下可遣人采撷此物,与盐酪、粟米一同煮粥,能饱腹,有力气挽输,也不至于让人太过难受,如厕都困难。」
「哦?」邵瑾轻讶一声,不过没说什么,只默默记下。
这些小细节、小窍门,不亲自下到最底层真不知道。
「这样更好。」刘孝也在一旁赞道:「昔年族中丁壮随巨鹿郡王征代,深入草原,转战敌后,听闻有一阵子断粮了,只能人与马共食黑豆,如厕时拿根树枝撇,用手指抠——」
秦王友辛佐咳嗽了下,斥道:「秦王当前,休要污言秽语。」
刘孝汕汕而笑。
「无妨。」邵瑾哈哈一笑。
虽然他听着也觉得比较恶心,因为从小到大没人在他面前这么「粗俗」,但既然来了,就别端着架子了。
以后说不定要在并州待好几年,听闻诸郡大族凋零,胡汉杂处,可能满地都是这种「粗俗之辈」。
污言秽语都受不了的话,怎么与人交心?
怎么一一结下恩义!
邵瑾在庄园内留了数日,等待一批粮食从野王送抵。
在此期间,诸县丁壮次第集结,几不下万人。
二十五日,黄头军第三营自河东横穿乌岭道,抵达长子县。
邵瑾启程出发,赶去与其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