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一百四十章 平城行(下)

类别: 历史 | 两晋隋唐 | 晋末长剑   作者:孤独麦客  书名:晋末长剑  更新时间:2025-02-06
 
邵裕刚抵达单于府外,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真是难得。」他笑道:「豪雨一降,牧草疯长,诸部牧人怕是嘴都要笑歪了。」

说罢,抬头看了下单于都护府。

这是去年改建的,拆了好几座旧宅,占地极广,气派无比。

门阙之下,鎏金兽环朱漆大门非常显眼。

两尊石狮蹲踞门前,怒目圆睁,仿佛随时择人而噬。

门阙之外,前后左右立着八名兵土,皆顶盔携甲、器宇轩昂,此刻正静静看着邵裕。

代国鸿胪寺的官员上前交涉了一番,燕王舍人郭时则拿出圣旨及燕王、监察御史的官印,以供查验。

单于都护府这种军事重地,理论上而言天子来了都得自证身份,不可擅闯当然,只是理论上而言。

交涉结束之后,脚步声匆匆响起,

「单于府主簿李矩参见殿下。」来人躬身行礼道。

邵裕回了一礼,随后便在李矩的引领下,穿过两重门阙,进了单于府。

雨渐渐有些大了。

灰白色的屋檐下,水珠渐渐连成线,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厚实的围墙之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望台,台上站着两名军士,身披蓑衣,内覆铠甲,手持刀枪,仔细盯着前方。

进门之前,邵裕注意到远处似乎有一座巨大的角楼,楼上肃立着十余人,纹丝不动。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宅院。建造时考虑了很多军事因素,不出意外的话,里面还有粮仓、武库、水井,可驻守上千兵士,依靠高墙大院守御很长一段时间,几乎等同一座子城了。

中堂之内,一袭紫袍的王雀儿放下手中的史书,起身来到阶前,待看清雨幕中来人后,立刻下了石阶,行礼道:「参见殿下。」

邵裕连忙回礼。

回完礼后,笑道:「王公乃朝廷重臣、边关大将,今受一礼,若不还回去,

恐少活十年。」

王雀儿愣然。

他好几年没见过燕王了,没想到他是这么一副性子,和邵师有些像,但更滑溜惫懒一些。

见完礼后,王雀儿遣人将左长史何伦、左司马孙和、参军和苞、记室督徐光等人喊了过来,与邵裕等人分次坐下。

至于那位代国鸿胪寺官员,自然请他离开了。

邵裕也在观察王雀儿。

这位名震北地的大将是父亲攻灭匈奴的头号先锋。他年岁也不小了,许是常年镇守北地的缘故,面色有些沧桑,不过举手投足间给人一股举重若轻的镇定感。

这种气度根植于内心,别人是学不来的,盖因其源于军旅生涯中一次次屡破顽敌,源于他掌控数万大军时的令行禁止,源于幕府将佐乃至代国官员服从他时的曙满志。

他现在就学不来这种,所以王雀儿只是尊重他的身份,而看不上他的本事一一但他不会表现出来。

这个时候,王雀儿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来意,我已知晓。其实此事在代国颇有争议,有些大臣虽未明着反对,但以拓跋景年幼为由,请暂缓行事,待拓跋什翼键亲政后再行册封。」

说实话,在这件事上王雀儿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拓跋景是什么身份?众人多有猜测,心中有数。

王夫人也没对外说这个孩子哪来的。

也就是说,她想平白无故册封一个「普通人」为代国郡公。这不是不可以,

但你得有耀眼的战功才行。

功劳到位了,郡公算什么?左右贤王都不是不可以。

可这两岁小儿有什么功劳?更别提其出身还不明不白,甚至让人微微有些屈辱。

这般情况下,也就一些与中原做买卖大获其利的部大、官员支持,其他人不是沉默就是反对。

这就是女主当国的先天不足。即便王氏已经诛杀了一大批反对她的人了,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冒出头来,隐隐反对她,特别是什翼犍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按照草原规矩,成婚之后就要亲政,王氏就要交出权力。

可以这么说,最多三四年,代国内部的矛盾就要迎来一次总爆发,已经快要糊弄不下去了。

邵裕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听了王雀儿的话后,只问道:「可有解法?陛下没别的要求,只想让代国尽可能笼络住更多的部落。待他扫平江南后,再做计较。」

王雀儿似乎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立刻回道:「要做好动手的准备。五原国或马邑国没那么容易立起来。不过,殿下最好还是去一趟凉城。单于府固然会力保王氏兄妹,但他们自己的举措更为重要。这里是鲜卑地界,不是中原,终究要看他们自己。王夫人在凉城苦思良策,却不知有无解法。」

邵裕点了点头。

离开平城西行时,雨已经停了。

七月的平城还是很热闹的,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梁人,鲜卑人、乌桓人、匈奴人,羯人、扶余人、高句丽人,高车人等等,

服色各异,语言不通,混杂在一起时,直让人目不暇接。

「代天行道,景耀四方。虎啸风扬,万世其昌。」一群刚从学堂内放课的孩童嘻嘻哈哈,笑闹着穿过街道。

邵裕初时不觉什么,反复琢磨两遍后,面色一变。

陪同他西行的代国鸿胪寺官员见了,似乎有点想讨好他,遂道:「殿下,此谣传播已近月。最先是从凉城那边传过来的,至平城后,有部大觉得奇怪,遂请人解之。」

「哦?何解?」邵裕问道。

「‘代天’谓之代国天下。‘景’意指拓跋景。」鸿胪寺官员说道:「拓跋景去岁十月生于长春宫。此宫位于山麓,周边层峦叠嶂,云雾深处向有虎豹之属。拓跋景生于夜间,听闻出生时山林中狂风大作,虎啸不停,很多人都听到了。」

邵裕听得津津有味。

他稍稍整理了下思绪,便知道这段谣的意思是说拓跋景出生时有异象,而他会在代国替天行道,光耀四方,最后代国「方世其昌」。

想通之后,只觉王夫人真是被逼得没办法,居然要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使俩。不过,应该多少有点作用吧,不信的人固然不信,但保不准有些愚昧的人就信了,王夫人就是争取这些愚昧之人,让他们接受拓跋景。

阿爷真是造孽哟!

七月十八,邵裕带着数百兵士直奔凉城。

行至盐池之时,却见诸部贵人皆已齐聚此地。

帐篷如朵朵白云一般,直延伸到远方。

他没有过多等待,在粗粗交涉一番后,立刻被引到了山上的凉城宫内。

一群部落贵人簇拥着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在正殿中等待。

邵裕又一次见到了这个身姿高挑的女人。

即便正处于旋涡中心,王夫人似乎仍然没有屈从,面容端庄而威严,眼如深潭,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不敢多看,这是父亲的女人。

互相见礼完毕后,王夫人率先开口,问道:「大梁天子遣殿下而来,定有训示?」

邵裕想了想,道:「训示没有,唯有一句话,‘风诡云,愿卿无忧’。」

王夫人听了,初有些惊讶,然后眉毛挑了挑,渐渐舒展了开来。

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不再似之前那般凌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邵裕发现王夫人嘴角微微一翘,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陛下关怀,妾感激不尽。」王夫人说道:「国中偶有小乱,代公尚可制之。若得大国相助,更无忧矣。」

邵裕点了点头,又意有所指道:「落雁督殷将军、义从督徐将军已自汴梁、

黎阳启程,兵发马邑。单于府辖下高柳、武周、红城三镇兵近日操练不辍·—

王夫人听了没有太多表示。

靠武力只能压制一时,人家打不过你,还不能跑吗?

「今年以来,拓跋槐屡次遣人招诱部落,壮大已身。」王夫人说道:「天子可有谕旨?」

「朝廷已遣使训诫。」邵裕回道。

王夫人轻笑一声,道:「光训诫可不顶事。贺兰蔼头是什么人,妾很清楚。

拓跋槐更是野心勃勃,他不会听的。」

邵裕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感觉王夫人的笑有种嘲弄的意味,仿佛在说他稚嫩。

这女人真是!在父亲面前乖得像只猫一样,偶尔还能露出几分女人真性情,

但在他面前,就装腔作势了。

王夫人朝下首一人点了点头,赫然便是镇西大将军郁鞠。

郁鞠会意,出列道:「燕王殿下远道而来,想必有些劳累,还请至偏殿暂歇。晚间会有人来请殿下赴宴。」

邵裕没说什么,行礼离开。

王夫人静静坐了片刻,问道:「乌洛兰部的人到意辛山了吗?」

「半月前就到了。」有人答道。

王夫人点了点头。

随着不少部落投靠过去,拓跋槐的野心日益膨胀。

之前他什么都没有,完全受制于舅舅贺兰蔼头。从去年开始多了不少部众,

就有点难以忍受了,毕竟贺兰蔼头动辄打骂,还当着别人面,一点不给面子,

槐如何忍得住?

投靠过去的部落,有些是真的不满王氏兄妹,有些则不是·—

当天入夜时分,邵裕来到了山下。

篝火已经燃起,部落牧人们紧张地准备着酒食。

而就在此时,凉城宫前的广场上,突然响起了高亢悠远的狼嚎。

众人一惊,寻声望去,却见皎洁的月光之下,一只苍狼仰天长啸,声震草原月光之下,王夫人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广场之上,宛如神女。

邵裕正奇怪那狼怎么不咬人,却见远近的鲜卑人无分贵贱,尽皆脸色大变。

也不知道谁带的头,陆陆续续之间,越来越多的人拜倒于地,神色间虔诚无比。

这..

邵裕左看右看,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装神弄鬼?」邵裕看向身侧的郭时,低声问道。

郭时点了点头,亦低声回道:「殿下有所不知,仆早年居太原,听闻乌桓、

鲜卑习俗,以苍狼、白鹿为神物。此为‘苍狼啸月’,乃异象,有天命所归的意思。殿下可将其视为中原‘鱼腹藏书’、‘狐鸣篝火’,又或‘天降甘露」、‘赤伏符’等异象。」

邵裕终于明白了。

良久之后,暗赞一声:这王夫人还真不简单。

暗流涌动之际,竟然想到这一招。

那苍狼怕是养了很久了,之前在平城听到的谣,多半也是她找人放出来的,心思可真深重。

再看看跪满一地的鲜卑人、乌桓人,他又心中暗晒:竟无一个聪明人么?看不出来这是假的?

旋又想到,或许不是没人看出来,但一定也有人看不出来。

在大梁朝廷明确支持王夫人的情况下,很多人本就在摇摆不定。通过谣、

异象,王夫人算是能重新挽回相当一部分人的支持了,如果义从军、落雁军抵达的消息传出,兴许还能挽回更多人。

毕竟,很多时候人就是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不过,他的几位兄长若是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这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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