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伏日,骄阳似火烧。
甘城坞外的大槐树上,知了叫得甚欢。
猛然之间,邵裕手中蒲扇一挥,将一只毛毛虫拍飞了出去。
「差点让你得手。」虎头打了个哈欠,道:「若被你刺中面门,回去怎么见爷娘?」
燕王府舍人郭时侍立一旁,笑道:「大王乘凉也不找个好地方。」
「一会就走了,随便躺躺。」虎头站起身,将摇椅往旁边一推,
道:「不躺了,回洛阳。阿娘等着我回家吃汤饼。」
「今日怕是赶不及了。」郭时说道。
「说说而已,你也信?我娘定在睡觉,没汤饼吃。」虎头晒笑一声,将蒲扇扔到郭时手里,下了山。
中尉司马吕罕见状,立刻将百名王府护兵集结起来,簇拥燕王而行。
「仪仗都收起来。」虎头扭头看向吕罕,说道:「你说说你,练兵不行,弄这些倒是一把好手。」
吕罕脸一红,不敢说话。
其实他练兵还不错,且非常勤勉,比那些士族出身的军将用功多了。不过燕王练兵确实更厉害,这一点不得不承认,特别是数百人规模的时候,燕王靠看自己的勇武和慷慨,往往能让将士们士气大振,练得也更加卖力了。
另外一点就是,吕罕出身长广吕氏,乃青州土豪,地位低下,导致他很自卑,不太敢说话,即便他能力已经很不错了。
一行人至山下时,看到数百堡民正在河边割草。
「走了。」虎头哈哈大笑,翻身上马。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马,类杆上还挑看个包,看看十分喜感。
这些堡民也和他很熟了,知道他没架子,有人壮着胆子说道:「殿下,
带我走吧,我给你当兵。」
「军额满了,养不起你们。」虎头一勒马缰,笑道。
「殿下,带我走吧。」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突然说道。
虎头大笑,道:「我三个兄长都被卖了,我也要被卖,娶不了你。找个好人嫁了吧。走也。」
说罢,策马奔出,往洛阳而去。
一路狂奔之下,第二天下午才抵达金谷园。
听闻燕王来了,金谷园上下立刻动了起来。
一向吝啬的郭氏眉头都没皱一下,让仆婢们整治酒肉,给外孙带来的兵将吃喝。
虎头一收惫懒之态,乖顺地扶着外祖母坐下,然后问道:「外祖母身体可好?」
「年岁大了,虽养尊处优,到底大不如前。」郭氏有些惆怅地说道:「恐见不到虎头你娶妻生子了。」
虎头神色有些黯然,道:「外祖母定安长乐,惜外孙不能朝夕承颜。」
郭氏闻言,下意识问道:「你要外放了?」
虎头嗯了一声,道:「十有八九。之前让我当监察御史,巡视六坞堡,
非皇子任事常制。我年已十六,恐要外放一苑之主。」
「那就在洛阳西苑好了,离金谷园还更近一些。」郭氏一听,高兴地说道:「老物虽然无用,装腔作势了一辈子,但好岁能说得上话。」
「西苑或许是给六弟留着的吧。」虎头说道:「能去广成苑就不错了。
「该争一争的,你怎么总让着人家?」郭氏不满道:「琅琊王氏说出去很丢人吗?异日平定江南,就算茂弘不出力,其他王氏子孙未必都是死心眼,能为天子省多少力?天子是明白人,你的才学是诸皇子中最好的,别怕。」
虎头哈哈一笑,没再多说。
傍晚时分,王衍也回来了。仆婢们见了,立刻端上酒食。
在座的只有寥寥数人,即王衍、王贤(王玄之子)、虎头、燕王府中尉司马吕罕、舍人郭时以及几位王衍府上的门客。
王衍褪去上朝时穿的锦袍,换了一身葛布凉衫,坐于上首。
用丝帕、清水净手之后,笑道:「今日家宴,专为吾外孙所设。」
说话间,一盘盘蒸饼被端了上来。蒸得恰到好处,隐隐透着猪膏的香气。
接看是炙豚肉、炖鹿尾等菜看,以及洛阳本地产的九酝酿。
接着便是一番筹交错,食至一半,众人都有些微,舞姬、乐人纷纷入场。
王衍的目光一直落在外孙身上,见他喜欢吃鹿尾,顿时笑了,道:「燕王若为西苑令,便可好好整治一番那些野鹿了。方圆数十里的官私士民,无不切齿痛恨。可他们也只能捕杀越林墙而出的野鹿,不能擅入禁苑。」
「何须如此。」虎头吃完一段鹿尾,又饮了口酒,这才笑道:「今秋陛下进西苑讲武,定将野鹿杀得落花流水。外翁无需忧心。」
王衍无奈道:「不愧是景风之子,一样惫懒。」
众人皆笑。
这个时候,美貌侍婢走到虎头案前,含情脉脉地为他斟酒。
场中又有舞姬,长袖飘飘,时不时用妩媚的眼神看向虎头。
王衍见状,又道:「吾外孙子也十六岁了,可有看得入眼的女子?」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虎头却哈哈一笑,道:「外翁乃天子近臣,缘何不知其中真意?」
王衍叹息一声,这是实话,他插手不进这种事情。
不过,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方才他问虎头愿不愿意留在洛阳西苑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虎头愿意,
他拼着豁出老脸也要求恳天子,奈何虎头没正面回答,显然是不太愿意了。
另外,天子也未必就一定会让虎头出任某个禁苑的苑令了。在这件事上,王衍比外孙更清楚。
天子早就对虎头不好好经营燕王府,甚至连食邑都不去看一眼不满了。
别的不说,封地那一大堆豪族、胡人户口厘清了吗?人家给你交了多少税?虎头不甚关心,也不甚积极,天子气得恨不得在后面推他办事。
所以,接下来弄不好要把虎头派去幽州,毕竟他是燕王嘛,名正言顺。
如此一来,王衍也在思考如何为外孙铺路了。
幽州不是好地方,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照此经营了。
幽州、并州若能好生经营这两处地方,一旦出现最坏的情况,则未必是坏事。
宴会仍在继续,但王衍却已经有些神思不属。
满座宾客也时不时以目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丞相对这个外孙太上心了。
虎头第二天就回了洛阳。
邵勋对这个儿子还是很上心的,前一夜他就宿在王景风所住的嘉福殿。
早上见到虎头时,看看儿子高壮的身形,非常欣喜。
从外表上来说,这个儿子真的很像他。也不知王景风那个大傻妞,怎么生出这么好的儿子。可惜的是,虎头身上流着一半琅琊王氏的血脉,这总让邵勋内心深处有些忌惮。
而越是忌惮,越让邵勋觉得自己夺走了虎头什么东西一样,对他更是喜爱。
「虎头,你也十六岁了。」邵勋说道:「我家男丁,满十六岁就该出去任事了。呢,先前那个监察御史是一一「是闹着玩的。」虎头说道。
臭小子!都学会抢答了。
邵勋捶了虎头一拳,虎头先是纹丝不动,然后像是慢动作一样,证证退了好几步,笑道:「阿爷宝刀未老。」
说完,又问道:「阿娘呢?」
「你阿娘在睡大觉。」邵勋无奈道:「儿子回来了,还睡得跟猪一样。」
虎头好似经过严格的训练,没有笑,因为恼羞成怒的母亲知道了,真会打他。
邵勋沉吟了会,道:「你先在京住上旬日,陪陪你母亲,然后再北上幽州。临走之前,你可见一见宇文悉拔雄。」
「可是那位宇文氏质子?」虎头问道。
「正是。」邵勋说道:「阿爷的精力放在南方,北边诸事暂以姑息绥靖为主。但局势风云变幻,也不能一味忽视。幽州好些年没整顿了,亦未度田,诸部酋豪也过着好日子,为父怀疑他们还有几分战力。监察御史之职你还兼着,去到幽州后,好好巡视一番诸郡。」
「燕王府护兵,许你扩至千人。所需器械甲仗,可自幽州武库选取。广成监亦会选送健马两千匹予你,可一并带走。」
「宇文悉拔雄乃乞得龟之侄。乞得龟连战连败,声望大不如前,我看他压不住下面人了,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杀了。悉拔雄是有资格争夺宇文鲜卑单于之位的,你可与其多多结交。」
「北上之时,可走并州,顺道押粮三十万斛、绢四万匹至平城。代国底下也暗流涌动,你可记录下见闻,汇总成册,发回洛阳。」
「好。」虎头听得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邵勋却看得心里一突,忙道:「李重是都督幽平二州诸军事,你要受他节制,休得轻举妄动。」
虎头先是一愣,然后应下了。同时心中暗嗮,李重是都督没错,可未必「督」得了亲王,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去监督他的。
嘿嘿,虎头仿佛已经想到了耍弄李重的办法。
话一定要说得模棱两可,但不能留下把柄,让李重自己猜,自己吓自己。
谁也别想拦着我过瘾。鲜卑儿们,乃公邵裕来了!
邵勋注意到了虎头脸上异样的表情。
虎头也发现父亲看他的目光有些审视。
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都笑了。
邵勋忍不住一把拉过虎头,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眼神十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