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太极殿正殿赐宴的人是精心挑选的,除了六公九卿、三省台阁、禁军三院、府兵八卫主官、
四位皇子之外,还有邵勋特别邀请的人员,如外邦君长、西凉士人。
众人按班次落座。
四位皇子都是正一品,但出于谦让,让同为正一品的丞相王衍、太保潘滔、太尉羊冏之、司空刘翰、司徒裴邈坐于御座下首。
一道道热菜端了上来,婀娜多姿的宫人们贴心地为众人斟酒。
「前朝奢靡之风,可以休矣。今日无舞,诸公若有雄文,倒可以当众朗诵。」邵勋端起酒杯,
笑道:「先饮此杯,再论其他。」
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举觞回敬。
邵勋微微侧首,御案旁边置了一小几,邵真像模像样地跪坐在那里,低头看着食物。
我儿可怜,生下来就没吃过好的。
他拿着割肉刀,细细切了几片鹿肉,然后着宫人送到邵真案上。
邵真用欣喜孺慕的目光看向他,
邵勋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众人,道:「夷甫,卿做过二十郡丞相,今又是北地十五州丞相,可有所感?!
「感触颇深。」王衍说道:「昔为晋国尚书仆射,政令不出洛阳,今为大梁丞相,远近无不思服,令之所行也,畅通无阻,可见陛下声威。」
「夷甫还是老样子。」邵勋看向众人,笑道。
众人凑趣笑了几声,其中笑声最大的,当属燕王邵裕。
王衍脸上的笑容一僵,想起了王景风那个漏风破棉袄。
「谋远。」邵勋一边慢条斯理地切肉,一边问道:「当年你来广成泽投我,可曾想到今日?”
褚酒量甚浅,喝了两口就上头了,反问道:「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说假话吧。」邵勋笑道。
「在邺城见得陛下,惊为天人,誓死相随。」褚说道。
「假话果然好听。」邵勋说道:「真话呢?」
「真话是河南、河北战乱许久,不得已至幽州避乱。乱平之后返乡,不太想也不太敢当官了,
但庾侍中(庾珉)热情相邀,推却不过,想着鲁阳在荆州,去彼处当个大农倒也不甚危险。一不留神,就当到了尚书令。」褚说道。
此言一出,众皆哄笑。
邵勋亦笑,道:「你若不来,朕还真无人可用。来,饮下此杯,你我君臣佳话还长久着呢。管他怎么来的,君家之富贵是少不了的。」
说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褚窦则暗暗运气,一饮而尽,差点呛着了。
看他那满脸通红的模样,武官那边齐齐笑了一声,仿佛在看什么弱不禁风之辈一般。
王衍面带微笑,轻轻扫了一遍以陈有根为首的武人。
褚面色却有些不好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可能是晋阳论道开始吧,这些武人就愈发「猖狂」了。
尤其是天子自创了不少武职,什么禁军三院,什么府兵八卫,以前闻所未闻,职级还都不低,
连带着朝堂中武人的数量也大大增加。
人一多,就喜欢抱团,声音就大,心气就高。
「公济。」邵勋又遥举酒杯,看向刘闰中,道:「听闻你又置一夫人?”
刘闰中心下一惊,面色却很沉稳,假借酒劲,故意用粗鲁的语气说道:「太原王氏女。臣以往只能远远看着,生怕凑近了被人扇耳光,现在纳回家,发现不过如此。」
邵勋大笑,道:「卿未尽其妙。”
刘闰中一听,这才放下心,笑道:「陛下尽得其妙,遂奄有天下,臣不如也。」
邵勋复大笑,问道:「你府中有妻妾二十余了吧?」
「快三十个了。」刘闰中说道:「多是近五年置办的。”
其实,魏晋以来对公卿官员妻妾数量都是有要求的,但从来没有执行过,因为根本没法执行。
人家说这不是「夫人」,而是「女乐」、「舞姬」、「侍婢」,你又能如何?
再者,对于掌握权势的男人来说,这种政策就不得人心,注定会遭到抵制而名存实亡。所以刘闫中大大方方说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养得起?」邵勋问道。
「托陛下的福,臣家业愈发兴旺,富贵享用不尽。」刘闰中说道:「臣唯愿大梁人无水旱之弊,国无饥谨之灾。上党刘氏有此造化,全赖陛下。今后国中若有征伐之役,陛下说一声便是,只要臣还骑得动马、拉得开弓,些许宵小,旦夕可平。」
说完,直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臣也就这点本事了。不过臣这不有数十姬妾么,多生些儿郎,长成后又可为陛下拼杀了。”
「公济,你我相交多年,情分自不一般。」邵勋将杯中酒亦一饮而尽,道:「自当同享富贵。」
刘闰中豪爽无比,自己又倒了一碗酒,饮尽后,直接拿衣袖擦了擦嘴,大呼痛快。
「陛下。」御史中丞裴宪从后排站起,道:「臣纠刘侍中君前失仪。」
刘闰中愣然,继而怒。
「罢了,今日高兴,无需拘束。」邵勋摆了摆手,道:「朕第一回当天子,许多人也是第一回当公卿重臣。大梁江山,来得并不容易。君臣风云际会,乃是一段佳话,今日但饮酒而已。」
说完,又举起酒杯,道:「满饮此杯。」
群臣纷纷回敬。
邵璋放下酒碗之后,偷偷看了一眼凉城郡公元真。
父亲把他安排在身旁,在外人看来,那就是礼遇代国使者,恩荣已极。
但在邵璋看来,那就是父亲心中觉得亏欠了这个儿子,想尽办法弥补。
元真应该也是知道自己真正父亲是谁的,小脸时不时转过去,一副非常开心的模样。
他太小了,很贪恋父亲的陪伴。
不过,十四弟没有可能染指大宝,宗正寺甚至没有将他的名字录于其上。
收回目光之后,又看向对面。
二弟、三弟都坐在文官班次之中。
三弟念柳居然也在偷偷看他,见被发现了,举起酒杯示意。
邵璋回敬了一下,同时有些惊讶。
三弟这性子有点不一样了啊,难道桑梓苑半年历练,效果这么好?
前几天他甚至听闻,赵王府的僚属居然配齐了,在诸兄弟中是最快的。
王师一一晋时曰「傅」,因避讳故一一出自河东裴氏。
友、文学分别出自河东卫氏、柳氏。
中尉则由薛氏遣一劲悍勇战之子弟担任。
京兆杜氏、韦氏、弘农杨氏、西河宋氏等族亦有子弟出任官职。
这是一个西州色彩十分浓厚的王府。
当然,这不奇怪。
河东、平阳二郡从文化上来说就是关西一脉,与关西士族联系也比较紧密,而裴氏又与并州士族也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大力选用雍、秦、并、凉四州士人并不奇怪。
邵璋默默吃着酒菜,心事重重。
殿内的气氛愈发热烈,众人渐渐都有些放开了。
邵璋注意到,父亲起身离席,到西中郎将北宫纯那边谈笑。
「今日高会,见得凉州英才,朕喜甚。来,饮下此杯。」邵勋举着酒杯,笑道。
「凉州父老翘首以盼陛下久矣。」以北宫纯为首的一干凉州将吏纷纷应道。
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是新近入官的,是邵勋对凉州上下的一种拉拢。
即告诉当地大族,我愿意用你们的子弟为官,你们到底跟着谁?
目前事情已经在当地开始发酵了,随着时间推移,效果会越来越显着。
「朕开国之后,将欲巡视疆土。」邵勋又道:「今年便打算西巡关中,驻踏长安。惜凉州未定,不然倒可以去看看,避选秦凉英才,为朕所用。”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这话就有数了。
天子有极大可能试图对西凉动兵,且多半就是今年。
凉州与别的地方不一样,地形、气候及外部环境造就了当地比关东更加明显的豪族政治。
他们在地方上手眼通天,势力极大。
北宫纯旁边坐着谁?散骑常侍辛谧。
他出身陇西辛氏,与统领西平、晋兴、罕的辛晏是同族,而后者俨然是凉州治下的一个独立小军头。
张骏都指挥不太动他,一度打算以「擅权」为由征讨辛晏父子,最后被劝阻了。
辛氏之外,还有韩、索、阴、阎、游、、马、窦、李等族子弟。
百余年了,凉州及邻近的陇西、天水来来回回就这些家族,不管中原如何变幻,他们地头蛇、
土霸王的地位从未变过。
与他们相比,张轨、张是、张骏祖孙三代都算是外来者了。
说句难听的,张骏脑子完全不清醒,他凭什么让这些地头蛇为他卖命?
「凉州,终究还得靠汉魏以来西迁之名族。」邵勋最后说道:「此辈读书治产,守御一方,功莫大焉。不用彼辈,朕又用何人?凉州无需度田,诸般资财,当拿来厚养军士,以防贼寇。」
众人一听,纷纷对视。
陛下这是又开出了一个条件啊。
不度田、给官做,且不动摇凉州大族在当地的地位”
到了这地步,凉州上下抵抗的决心又弱了几分。
这就是拿大势压人,再分化瓦解。
战争结果,可能已经在开打前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