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义从军继续追击,亲军则收兵而回,不少人的马鞍下挂着血肉模糊的人头,有的还不止一枚。
广武城头已经换上了“晋”字大旗,在晚霞中迎风招展。
鼓声在城内外响起。
奋战一天,刚刚吃罢晚饭的将士们再度出营列阵。
“阿爷,洛南府兵为何死战不退?”这是从邺城赶来的次子獾郎的问题。
邵勋现在要回答他们了。
数万人列阵,无边无际,声势烜赫。
金甲骑士入场之时,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他高举马鞭,止住了众人的欢呼。
立在数万胜兵之前,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无尽的杀气,微微有些不安。
邵勋纹丝不动,静静享受着众人的注目。
良久之后,他问道:“今日破广武,先登者何人?”
“今日破广武,先登者何人?”亲军策马奔出,绕着各营大喊。
军士们不明所以,你看我我看你。
“大王,先登广武者乃万胜军伍长、常山人姜泰。”亲军督黄正上前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让姜泰过来。”
姜泰很快来了。
厮杀时勇猛无比的他此刻却激动到脸色发白,话都说不利索了。
邵勋下马,拉着他的手,面向众人,又问了一遍:
亲军齐声喊道:“常山姜泰!”
邵勋又问一遍。
亲军再度奔马至各营,大喊道:“常山姜泰。”
邵勋复问。
“常山姜泰!”全军数万人齐声大呼。
“常山姜泰!”高呼声直冲云霄。
姜泰激动得泪流满面,直接拜倒在地,哽咽不已。
邵勋亲手将他搀扶而起,笑道:“吾有壮士,官爵、美人、钱财何足惜哉!”
说罢,又转过身去,问道:“数十里追击,驰突敌阵,擒得敌将郁琨者,何人也?”
这次配合就丝滑多了,黄正先回答了一遍,然后再让亲兵上马,四处宣扬。
“擒拿敌将者何人?”邵勋大声问道。
“燕国寇吉!”众军齐声大呼。
“擒拿敌将者何人?”
“燕国寇吉!”
寇吉乃昌平豪族寇氏子弟,却比姜泰沉稳多了,但看起来还是很激动,直接拜倒于地。
全军数万人高喊你的名字,这份荣耀足以让人激动地去死。
“敌骑冲阵之时,连杀五人,此勇士何名耶?”邵勋又提到一人。
“襄城章贺!”
“勇士何名耶?”
“襄城章贺!”
喊到最后,将士们也激动了起来,看着面子、里子加于一身的三个幸运儿,情不自禁地喝彩起来。
“将我辇车取来。”邵勋大喊一声。
命令下达之后,自有军士将位于高台下的华丽辇车驾来,邵勋将三人一一请上车,笑道:“三位勇士可随孤同乘一车。”
三人再拜,起身后坐于车上。
辇车一一驶过诸营。
军士们兴奋不已,纷纷拿枪杆击地,大声喝彩,恨不得坐在车上的是自己。
姜、寇、章三人亦洒下热泪。
国朝以来,武人何曾有过如此尊荣?
邵勋哈哈大笑。
勇士就得重赏,不如此不足以激励军心士气。
转了一圈之后,正好停在高台下。
邵勋将自己的锦袍、步弓、佩刀分赐三人,三人再谢,然后一脸激动地回到各自阵中。
高台之上,随征文官幕僚们尽皆失色。
梁王真的太会了!
他在武人群体中的感召力强到让人害怕,二十年下来,到处都是他的传说。
说难听点,如此威望,你拉拢大将又有何用?
大将手下的中下级军官乃至普通士兵买账吗?
獾郎、念柳、虎头三人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父亲在宁朔宫的时候,好像——好像也就在女人身上使劲,可一旦带领大军,便如龙入大海、虎入山林,他仿佛天生适合站在军中,马鞭一指,顽敌顿破;令旗一挥,尽皆俯首。
獾郎凝眉思索。
念柳大张着嘴巴。
虎头则双眼放光。
“传令,宰杀死伤马匹、役畜,再把缴获的牛羊拉过来,全军大酺。”邵勋吩咐道:“我的儿郎们打了胜仗,岂能没有好吃的。吃好喝好之后,给老子追索敌军,不要放过他们,一路追到平城去。”
命令立刻传达了下去。
与此同时,邵勋住进了广武城内,亲自提审俘虏。
这场仗,可不单单是军事仗。只有军事、政治双管齐下,才能无往而不利。
郁琨被提上来的时候,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显然接受过爱的教育。
“老实了?”邵勋看向童千斤,问道。
“大王随便问,他现在已经很老实了。”童千斤咧着大嘴,笑道。
郁琨羞愤地低下头。
“就喜欢识时务之人。”邵勋说道:“郁琨,现在给你个活命的机会。这次抓了你们不少人,一会你去牢里看看,有没有熟悉且可堪信任的,让他回去给你兄长带个话,率众来降,可保无虞。”
郁琨微微有些犹豫,但还在沉默着。
邵勋冷哼一声,道:“再犹豫下去,我连招降都不愿了,直接将你部尽数诛戮。方才我部精骑已追至葰人(今繁峙县)西南十余里,再晚,可就什么都没有了。葰人,你们能守吗?敢守吗?”
“大王。”童千斤也有些恼怒,禀道:“仆领他下去再劝一劝。只需一小会,保管他听话。”
邵勋不置可否,只问道:“郁琨,贺傉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如此卖命?我听闻你部原在索头川放牧,千里迢迢调来雁门卖命,值得吗?你们还有不少老弱妇孺吧?藏哪了?别让我找到。”
郁琨猛然抬起头,显然不太淡定了。
他部自索头川迁来雁门时有二万余众,那会还是拓跋猗卢末年。
猗卢给了他们全权,雁门郡的乌桓、晋人及少量鲜卑、匈奴尽归其管辖,众至三万余。
这些人里面,晋人虽只有寥寥二三千,但极不可靠,有很大概率投降。
至于乌桓么,人数近万,也不太可靠,也是有相当可能投降的。
雁门又不大,一旦有人带路,很容易找到老弱妇孺的临时放牧地点,将他们尽数俘虏甚至杀戮。
正面打不过,能有什么办法?
若晋军多为骑兵,他们还有信心一战,但他们阵中有着数量庞大的重甲步兵,在骑兵的配合下,层层推进,很难正面击败。
唯一的胜机只在于拉长晋人的补给线,诱敌深入,但现在谈这个却不合时宜了,因为他们还没等到施展这一招就败了。
“大王,我再给他上点手段。”童千斤踹了郁琨一脚,说道。
“哎,何必那么粗鲁。”邵勋拍了拍手,然后好整以暇地坐着,笑吟吟地看着郁琨。
郁琨微微疑惑,不知邵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很快他就张大了眼睛。
代国太夫人王氏牵着拓跋什翼犍的手来到了厅内。
邵勋用眼神示意。
王氏压下心中杂乱的情绪,转身坐下,问道:“郁琨,汝识得我否?”
邵勋心下暗赞,十九岁的王氏差不多有二十八岁的庾文君的素质了,但比起十九岁那会的庾文君,却要强出太多了,虽然王氏多半还比不了同年龄时的裴灵雁、羊献容,更比不了祁氏那种毒妇。
如果真要类比的话,庾文君就是那种小白兔,王氏比小白兔强一些,祁氏就完全是毒蛇了。
“可敦?”郁琨失声喊道。
他没有先喊代公什翼犍,一个原因是广宁王氏离索头川不远,双方还是有点交情的,另外则是什翼犍才五岁,自然由他母亲当家作主了,直到他真正成年,可以亲政为止。
“郁琨,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王氏眼角余光盯着邵勋,见到他微微点头,心下大定,继续说道:“早一天降顺,就早一天安全。若真被大晋精骑寻到牧地,那就走不了了。”
郁琨唉声叹气,低下头去。
王氏微微扭了下脖子,瞟向邵勋。
邵勋用嘴型做出“乌桓”两字。
王氏会意,又道:“我家乃乌桓王苗裔,雁门乌桓向与我家亲善,我若出面招抚,你觉得他们还愿不愿意打?”
郁琨张口结舌。
广武之战前,雁门乌桓未必会听王氏的话,毕竟乌桓王主支多年前就去了盛乐,其直系后裔现在投靠了拓跋翳槐,广宁王氏不过是庶出疏属罢了。
但此一时彼一时,经此一战,乌桓人想必已经丧胆,有个台阶摆在面前,兴许就下了。在这一点上,可敦并没有夸大其词。
见郁琨脸色有些松动,王氏突然福至心灵,张口说道:“什翼犍乃先王嫡子,你降他,不比为贺傉那个懦夫卖命强?”
此言一出,厅中诸人神色各异。
邵勋头一次发现王氏这个女人成长的空间不小,进步速度很快,似乎有超出他掌控的趋势。
而郁琨则念头通达了,是啊,我没降晋人,我降的是可敦,降的是什翼犍。
思及此处,立刻拜倒在地,道:“愿降。”
王氏欣慰地笑了,起身将郁琨搀扶而起,柔声道:“那就速速遣人回去,带着部大们过来吧,梁王仁德,断不会大行杀戮之事。”
说罢,看了一眼邵勋。
邵勋坐在那里,脸上的笑容莫测高深。
王氏心下一慌,脸色苍白了起来。
二十六日,就在王雀儿率万余众进抵葰人县附近时,消息传来:索头首领郁鞠率男女老少二万七千余众投降。
二十七日,邵勋自广武北上,分兵收取雁门诸关,俯瞰陉北大地。
这个时候,东面有军报传来:鲜卑主力大至,陈有根战不利,在桑干河以北损兵数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