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浓抹,烟气缭绕的太虚山。
墨画正领着张澜,在山间闲逛,告诉他太虚门的一些历史,旧时的修道古迹,古色古香的楼阁,绝美的山川胜景。
张澜心中有些震撼。
他所震撼的,倒不完全是太虚门这个五品宗门的悠久历史,深厚底蕴,弟子风仪,瑰丽山色,和诸般胜景……
这些当然也震撼,但真正让他震撼的是,他竟然真的,能进太虚门的山门?
正值论剑大会,山门外,围了那么多修士。
那些修士,有的修为高深,有的来历不凡,有的器宇轩昂,但无一例外,全都被拦在了门外。
张澜原本也是。
门规森严,守山的长老和内门弟子,铁面无私,根本不容一丁点分说。
可墨画到了门口,就只笑着喊了几句“长老”,“师兄”,说“这是我一位关系很好的叔叔”。
守山之人竟二话不说,就放行了。
守山的弟子,对张澜行礼。
守山的长老,竟然也对张澜颔首示意。
到了太虚门内,更是离谱。
沿途所有弟子,碰到墨画,几乎都要喊上一声“师兄”,或“小师兄”。
沿途所有长老,都会很熟络地跟墨画点头打招呼。
甚至有些长老,是先跟墨画打招呼,墨画这才笑着回礼。
张澜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要不是他知道墨画的出身,他几乎就以为,太虚门是他墨画家开的了。
在一个势力强大的五品宗门里,能有这个待遇的,不是小祖宗,那高低也得是个小掌门了吧?
张澜默默看了眼墨画。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墨画人缘好,交际强,到什么地方,都能“混”得好。
但能“混”到如此地步,还多少是有点,突破了他想象力的上限。
两人走着走着,墨画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张叔叔,你还没吃饭吧?”
张澜点了点头。
墨画很大方:“我请你!”
太虚门里,供弟子用餐的地方,就是弟子居的膳堂。
但弟子居这种地方,只有弟子能去,是真的谢绝“外人”的。
饶是墨画,也没那么大权限。
他最大的权限,顶多也就是将掌门的大白狗,带进膳堂蹭饭。
但那是掌门的狗。
张叔叔这边,他就没办法破例了。
墨画便去膳堂,买了些酒肉,带了出来,而后领着张澜,来到太虚门右山一处环境静谧,景色秀丽的山峰前。
寻了一处大石,将好酒好肉,置在布毯上。
两人席地而坐,对着面前漫天晚霞,落日山色,一派好景,吃肉喝酒,聊天叙旧。
此情此景,张澜恍惚间,竟仿佛觉得自己还是在通仙城,在墨画家的那间酒肆里,无忧无虑地翘着班,陪着墨画喝着酒,吃着肉,聊着天,听着猎妖师们聊着山间趣事,等着夕阳落山,霞光染红门庭。
可一转眼,眼前又是太虚门。
与他喝酒吃肉的,是太虚门论剑天骄,阵道魁首,是一个清俊不凡的小少年。
十年阔别,恍若昨日,墨画样貌有了变化,但举手投足间,还是一派诚挚自然,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修道之人,初心不改,赤子之心不变。
张澜心中感叹不已。
而受墨画气质影响,他整个人也自然轻松了许多。
墨画不再是那个墨画了,但又似乎,还是那个墨画。
墨画也看了眼张澜。
发觉他这个惫懒的张叔叔,似乎“老实”了许多,没有在通仙城那么游手好闲了,长大了不少……
墨画不由欣慰地点了点头。
但与此同时,他也有一点吃惊:
“张叔叔,你结丹了?”
张澜点头,“嗯,运气好。”
墨画皱眉,很不理解。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在通仙城的时候,张叔叔才炼气。
后来杀大妖,张叔叔才不得不破了境界,成了筑基。
可现在,一转眼这么多年不见,他就结丹了?
这多少有点离谱。
墨画忍不住问:“张叔叔,你这修为,是不是有点问题?”
张澜有些没好气,“修为能有什么问题?”
他见墨画还是不信,有些无奈,便解释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资质很好,之前是不满家里安排的婚事,所以卡在炼气,到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做典司,图个清净。”
“后来突破了筑基,我只能回族。”
“回族后,我爹又给我安排亲事。我不同意,我爹那人比较古板,就说除非我结丹,有了独立自主的能力,不然这门亲事,非结不可。”
“我就只能闭关,天天苦修,一个境界接一个境界突破,一直修到筑基巅峰,之后结丹,也算是运气好,一次就成功了……”
墨画整个人都震惊了。
张叔叔这个人,为了逃婚,他能三十多岁还是炼气。
然后还是为了逃婚,他四十多岁就能结丹?!
墨画一时对张澜惊为神人。
他忍不住问道:“张叔叔,那万一,你爹让你修到羽化,不然就得去结亲,那你岂不是就能原地羽化了?”
张澜一时气结,忍不住瞪了墨画一眼:
“你这孩子,又开始胡言乱语了,羽化那是这么简单的事么?”
“我爹他是我爹,他只是固执,又不是真的没常识,怎么可能真逼我去羽化?”
“他自己都是修了一辈子,苦心煎熬了数百年的时间,这才运气好,灵犀一点之下,勉强修到了羽化。”
“到了羽化,就是真人。”
“羽化境的难,他比谁都清楚,怎么可能真的逼我……”
说到这里,张澜微顿,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感慨:
“其实别说羽化了,金丹也是很难的,很大程度上,就是看天道眷不眷顾你。”
“一旦运气太背,怎么结丹都会失败。很多人就是卡在这里,一卡就是一辈子。”
“我此前就是,担心金丹太难,一旦突破不了,就身不由己,所以才卡在炼气境摆烂。”
“要不是通仙城有难,我也不会那么轻易突破筑基。”
“但好在一饮一啄,自有天定。我也算因祸得福,强逼了自己一把,把自己逼到金丹了……”
张澜枕着手臂,翘着腿,躺在巨石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又迅速“惫懒”了起来,语气也懒洋洋的:
“三十岁炼气,那是大龄修士。”
“四十岁结丹,就妥妥的是青年才俊,时间就很富裕了。”
“我也能过一段悠闲点的日子了……”
墨画也学着张澜,枕着手臂,翘着腿,懒洋洋地躺着,羡慕道:
“真好……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丹呢……”
张澜没在意,“你现在是太虚门天骄,有宗门撑腰,不缺传承,不缺前辈指点,又有那么多长老关照,还用担心结丹的事?”
墨画叹道:“这跟传承没关系,张叔叔你也说,结丹这种事,是看点个人气运的。”
“运气好坏,全看天道关不关照。天道若不关照我,那就很难办了……”
张澜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他运气好,但不代表,墨画运气也会好。
他倒是希望墨画运气也能好。
但这种事,归天道管,天道也不可能听他的。
张澜深思熟虑了下,而后无奈叹了口气,“这个我就没办法帮到你了……”
“若是之前,我还能从张家,弄点传承心得过来,给你参考参考……”
“但现在,你已经是太虚门弟子了,太虚门底蕴深厚,传承悠久,应该也用不上我张家的那些传……”
张澜说到这里,心里猛地一激灵,当即坐直了身子,一点悠闲的心情都没了。
他差点忘了!
逝水步!
这才是大事!
墨画见他一惊一乍的,有些奇怪。
张澜一脸严肃,找墨画对了下“口供”:“墨画,你还记得,你逝水步是怎么来的么?”
墨画点了点头:“一个路过的,好心的叔叔,留给我的。”
“千万别说错了,你说错了,我可能要死。”张澜紧绷着脸。
墨画疑惑,“有这么严重么?”
张澜点头:“原本没有,但现在有了,很严重!”
原本他只是在一个偏僻的小仙城做典司,机缘巧合之下,教了一个普通的小散修,一丁点他张家的绝学身法而已。
但现在含义不同了,他是将他张家的绝学身法,“出卖”给了太虚门这一届的天骄翘楚。
还是在万众瞩目之下,被大长老看到了。
这就要命了。
而白日里,风长老和大长老的对话,张澜从头听到尾。
当时张大长老,当着风长老的面,花花轿子抬人,抬举风家的天骄,夸赞他的踏风步和游风步,如何独一无二。
然后逍遥门的踏风步,风家的游风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墨画压了一头。
而墨画学的,是他张家的逝水步。
这件事,风长老不知道还好。
他若知道,铁定以为张大长老是在“阴阳怪气”他。
明面上,夸他风家的天骄多么出众,身法多么不凡,反手将他张家绝学身法外传,让一个太虚门的子弟,压了他风家一头。
风长老不气死才怪。
即便他明面上不说,心里肯定也会有芥蒂。
连带着张家和风家,都可能有嫌隙。
因此,逝水步这个秘密,一定不能透露出去。
这不是他张澜,不想去吃糠噎菜跪祠堂。
而实在是为了,大长老和风长老之间两百多年的友谊,以及张家和风家之间世代的交情。
张澜的神情,如太虚山的山石一般坚定:
“千万千万,别说出去!”
墨画感受到了这里面沉甸甸的因果重量,认真点头:“放心吧,打死我也不说。”
“好!”
确定了墨画坚毅的眼神,张澜终于放心了,又转变成了“惫懒”模式,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山色。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些通仙城的往事。
张澜也询问了一下墨画的近况。
得知墨画除了天天修行,练道法,画阵法比较忙外,其他一切都好……
宗门也好,同门亲善,长老友善,掌门和老祖也都很和善。
张澜也就彻底放心了。
当然他也抽空,问了其他一些,他真的很介意的问题,譬如:
“你神识真的有十九纹巅峰了?”
“你真的在筑基中期,就力压四大宗,得了阵道魁首?”
“你真的是太虚门老祖的亲孙子么?”
“是太虚掌门的私生子?”
“听说你用火球术,爆了紫霞门第一美女的头?”
大多数问题,墨画都如实答了。
譬如他真的是阵道魁首。
他真的是凭“硬实力”,压了四大宗一头,这才得到论阵第一的,没有徇私舞弊,也没有暗箱操作。
还有,他不是太虚掌门的私生子。
不是太虚老祖的亲孙子。
此外,也真不是他有意,非要用火球术,去爆紫霞门第一美女的头的。
他专心论剑,心无旁骛,是真的没认出来。
也不是要用他的冷酷,去引起仙子的注目……
当然,有些问题,墨画也撒了一点小谎。
譬如他的神识,不是十九纹巅峰了,而赫然已是,二十纹金丹境的神念了。
但这种事,有些惊世骇俗。再加上老祖千叮咛万嘱咐,墨画也不好说出来。
两人就这么聊着,既像旧识,又如好友,一直到夕阳落山,晚霞尽去,夜幕降临,太虚山间,亮起点点灯火,空灵明亮,一时宛如天上仙境。
张澜起身告辞。
墨画出言挽留。
张澜摇头:“回去晚了,会被大长老责怪,更何况,你还要专心论剑,不能受打扰。”
墨画迟疑片刻,只能点头。
张叔叔说的是实话。
论剑的确是很忙。
尤其是他身份特殊,一身底牌,一旦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必然会受人针对,每一场论剑,都要花大量时间,用来思考对策,制定方案,未雨绸缪。
这样才能一场一场地赢下去。
“那张叔叔,你会在乾学州界,呆上一段时间么?”
“嗯,”张澜点头,“一直到论剑结束。”
墨画笑道:“那好,论剑结束,我再请你喝酒吃肉。”
张澜也笑了笑,点头道:“好。”
夜色又深沉了几分,张澜便动身离开了,墨画一直将他送到太虚山的山门。
张澜临别前,忽而想到什么,道:“墨画,你……小心点……”
墨画一怔,有些不太明白,“小心什么?”
张澜迟疑片刻,问道:“你论剑……是不是喜欢用低阶法术……”
墨画点头,一脸理所当然,“我只会低阶法术,当然只能用低阶法术。”
“那你用火球术补刀……”
“省时省力,又快又便捷。”
“那你的隐匿术……”
“他们要杀我,我当然要用隐匿术逃命,不然不就被杀了么。”
“那用隐匿术捉迷藏……”
“拖时间啊,这样等笑笑他们腾出手来,大杀四方,我们就能赢了……”
张澜一怔。
墨画说得的确有理有据,只是他浑然不知,他这些“理所当然”的行为,对论剑的弟子,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创伤。
更是让多少观众,气得吐血。
观战席上,全是“罪孽深重”的墨画的“讨伐”之声。
但这件事,张澜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什么好。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心道:
罢了,不遭人妒是庸才。
想在修道上有所成就,想承受他人的赞美,那必然会遭受他人的诋毁。
成大事者,不遭嫉恨不可能,不遭诋毁更不可能。
“我会一直在台下,看着你在论剑之中,大展神威!”张澜神色温和,看着墨画鼓励道。
墨画也笑道:“谢谢张叔叔。”
之后夜色之下,两人道别。
张澜向山下走去。
墨画留在山上。
下山的人,心中满是欣慰感叹,与不可思议。
留在山上的人,心中也徜徉着温馨和欣喜。
漫长的修道途中,总有些温暖的邂逅。
茫茫人海中,也会有人在默默关心你。
墨画看着渐行渐远的张澜,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目光璀璨而明亮。
待张澜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他这才转身,回到太虚门……
当然,有人在关心墨画。
自然也有人在恨他。
关心他的人不少,恨他的人,自然更多。
乾学州界,各宗门内。
一个神秘的“组织”,正在悄然成立。
一枚特殊的传书令,正在暗中流传。
这枚传书令,有个杀伐凛然的名字——
“屠墨令”。
每个得到这枚“屠墨令”的弟子,只要具备一定因果,达成约定一致的盟约,便能加入这个神秘的组织。
而所有持有“屠墨令”的弟子,都能通过令牌,沟通同一个元磁底阵。
同盟子弟之间,可以互相交流传书。
此时,一个个满怀愤怒与恨意的成员,匿名加入了盟会。
屠墨令中,一条条磁纹,显化出文字……
“一支沧浪剑入盟……”
“我与火球术不共戴天入盟……”
“无名之辈入盟……”
“水牢术该死入盟……”
“紫霞第一仙子入盟……”
“谁学隐匿谁是狗入盟……”
“风一样的少年入盟……”
“大傻子入盟……”
众人:……
这个名字,让屠墨令内一瞬间安静了。
有人问:“石天罡?”
大傻子:“是。”
众人:“……”
水牢术该死:“可以不必这么直接,可以稍微含蓄点,好歹匿个名……”
大傻子:“我匿名了。”
众人:“……”
水牢术该死:“我的意思是,可以换个匿名的方式,不用这么……直白?”
大傻子:“不必。”
大傻子:“我就用这个名字,以此为志,鞭策自己,卧薪尝胆,不忘血海深仇……”
大傻子:“不杀墨画,誓不罢休!”
无名之辈:“好!佩服!”
风一样的少年:“算我一个。”
一支沧浪剑:“我可以出力。”
紫霞第一仙子:“缺灵石跟我说。”
我与火球术不共戴天:“誓杀墨画!”
一时群情激奋,全都在刷:
“墨画该死!”
“誓杀墨画!”
“我与墨画不共戴天!”
“不杀一次墨画,这辈子白活!”
“不杀一次墨画,我终生不娶!”
过了一会,忽而元磁波动,墨纹失效。
所有人都暂时发不了言了。
一个完全匿名,名字是一团漆黑磁墨的人,以加粗的磁墨,向所有人传书,措辞庄严:
“屠墨盟今日成立。
盟约:墨画该死!
宗旨:誓杀墨画!
信物:屠墨令。
入盟条件:与墨画不共戴天!
现阶段任务:
在论剑大会上,于众目睽睽之下,杀一次墨画。
不限身份,不限修为,不择手段,只要杀一次!
手刃墨画者,可当选为此盟“盟主”,受万人推崇。
其功绩镌刻于众人心间,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