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墨画有些难以置信,“孤山城的‘孤’,是孤儿的‘孤’?”
“也不全是,”顾师傅解释道,“孤山城毗邻孤山,而这孤山,原本的名字,应该叫‘孤黄山’。”
“山中盛产明黄铜矿,此矿金黄纯净,光彩夺目,十分绚丽,镀在灵器、宝物、宫殿之上,比金子还亮,因此颇受世家名流推崇。”
“后来这明黄铜矿被过度开采,采了个干干净净,就只剩下这满目疮痍,黑黢黢的矿山了。而因矿山萧条,修士锐减,孤儿剧增,因此这山就被叫成了‘孤山’,这城,也就成了‘孤山城’……”
墨画看了眼四周,不下数十个身子瘦弱,皮肤漆黑,背着矿石的孤儿,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有人生来富贵,奢靡一生。
而有人生下来,似乎就是为了吃苦的。
这个苦,还会越吃越多,一直吃到死……
墨画皱着眉头,心情复杂。
忽而一个背着竹篓的孩子,脚底一滑,摔倒在了地上,竹篓里黑碳一般粗粝不值钱的矿石,洒了一地。
这孩子不顾膝盖上磕破的伤口,立马爬了起来,慌乱地将撒在地上的矿石,重新捡回竹篓,似乎是怕被别人抢。
这些矿石,大多一文不值。
但这孩子仍旧将之视若珍宝。
这是他唯一能谋生的手段,也只有靠捡这些不值钱的矿渣,他才能有一口饭吃。
若是在外面,或许真会有其他孩子哄抢。
好在这是在炼器行附近,大家都还算守规矩,没人抢他的矿石。
这孩子将矿石捡回竹篓,重又将竹篓挎在肩头。
沉重的竹篓,瞬间压弯他细小的身躯,竹篓的背绳,勒出了两道淤痕。
此时这个孩子,正背着竹篓在排队。
他明明可以,将背上的竹篓放下,稍微休息一下,但不知是不是习惯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旦放下,心里就不踏实,就不知能不能有一口饭吃。
他就这样,一直弯着腰,麻木地背着这沉重的担子。
不只他一人,附近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
墨画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那孩子察觉到有人走近,抬头一看,发现是个白皙如玉,眉情如水,绰约若天人的小公子,一时怔忡失神,而后有些自惭形秽般地垂下了目光。
墨画目光怜悯,伸手取下他背上的竹篓。
这孩子害怕得发抖,但片刻后,还是没抗拒,任由墨画将竹篓拿去。
墨画先天体弱,但那是相对于筑基修士,不至于连普通炼气的水准都没有。
竹篓很沉,装满了漆黑的矿石。
墨画掂量了一下,心念微动,取出了一只阵笔。
他想在竹篓上,画一副阵法,可刚一动笔,他就又停住了,不由陷入了沉思。
不能画难的。
竹篓材质低劣,易损坏,承载不了复杂的阵法结构。
不能画高阶的。
灵石消耗太大,这些孩子也用不起。
甚至普通的,包含九纹的一品阵法,对这些孩子来说,都太过“奢侈”了。
经过深思熟虑后,墨画才缓缓下笔。
他只画了一道阵纹。
一道最简单的一品阵纹。
一道八卦风系阵纹。
阵纹画成,微光亮起,与竹篓融为一体。
墨画温声道:“你再背一下试试。”
那孩子懵懵懂懂,挎起竹篓,又背在了背上,整个人忽然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墨画。
在他背起竹篓的同时,阵纹亮起,一阵轻盈的风力,从下而上,轻轻地拖住了竹篓。
整个竹篓,似乎都变轻了,再没了那么沉重的负担。
他的肩膀,不会被勒得那么痛。
他的腰板,也挺直了些。
这只是一道最低端的一品阵纹,甚至都不能称之为阵法,拥有的阵纹之力也微乎其微,但对这些孩子来说,却足以让他们从命运的重压下,喘一口气。
墨画看着这道阵纹,忽然明白了郑长老跟他说的那些道理。
天地兼覆万生,不分尊卑。
阵道包罗万法,不分上下。
高阶的阵法,晦涩艰深,可穷极阵理,求索天道。
但唯有低阶的阵法,遍布天下,才能真正惠及苍生。
有时,甚至不需要阵法,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两道阵纹就足矣。
灵光一闪间,墨画心头一颤。
越是简单,越是易学,易于传播,易于应用,便越能在最广大的范围内,改变最底层苍生的境遇。
这莫非也就是“道”的最终形式?
用最“简单”的形式,包罗最浩瀚无穷的大道,使大道的意志遍布于天地,使众生同心,天地大同?
这便是真正的,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墨画心中震动。
蓦然间,他又想起了五行宗的镇派传承——“归源”算法。
化繁为简,万阵归一。
将卷帙浩繁的阵法,归源为一道蕴含五行法则的“源纹”。是不是遵循的,也是这个道理?
由简入繁,学尽天下阵法。
再由繁入简,将万千阵法,归为源流。
如此,才能穷极阵法的奥秘,才能真正地问道成仙?
墨画站在原地,恍然失神。周身流露出一股晦涩的气机,眼眸有几缕大道的意志在流转。
一旁的顾师傅心中震撼。
他看不懂墨画悟到底明白了什么,但也知道,阵法是道的显现,阵师与道最亲近。
阵师能领悟到一些,寻常修士悟不到的东西。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真的是第一次看到,阵师顿悟时,有这种深奥的气机流转。
“不知阵师都是如此,还是小墨公子比较特殊……”
顾师傅心中默默道,但也很识趣地没有出声打扰。
过了片刻,墨画回过神来,周身的气机消散,眼底的流光也收敛了起来。
“让这些孩子们把竹篓拿来,我替他们画个阵纹。”墨画温和道。
“好。”顾师傅点头。
之后他吩咐下去,让这些背竹篓的孩子,排着队,一个个过来。
墨画用阵笔,依次在他们的竹篓上,画了一道一品风纹。
这道风纹,对墨画而言太简单了,他笔尖轻轻一点,不过几息的时间,便能画出一道。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所有孩子脏兮兮的竹篓上,就都多了这一道,亮白色的阵纹。
清风随身。
他们再背上竹篓,背着沉甸甸的矿石时,也就没那么辛苦了。
画完阵法,墨画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这群孩子,温和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所有孩子都望着墨画。
他们的面容,黑黑的,瘦瘦的,还有些卑怯和木然,但他们的眼底,却渐渐亮起了憧憬的光泽。
炼器行内,客厅。
顾师傅亲自给墨画倒了杯茶。
墨画却还在想着那些孤儿的事,片刻后,他开口道:“这些孤儿……没办法么?”
顾师傅明白了墨画的意思,叹了口气:“这件事,其实很麻烦。”
“多给点灵石?”
“不行的。”顾师傅摇头,“人心是险恶的。一旦多给这些孩子灵石,让他们有了结余,哪怕只是一点碎灵石,转头就会被抢个干净。”
“他们之间,会互相抢。有些成年修士也会抢。”
“甚至会有些丧心病狂的修士,胁迫他们,来讨灵石。”
“讽刺的是,这些孤儿身上无利可图时,没人在乎他们,他们会过得很惨。可一旦他们身上,真的有利可图,被人盯上,反而会过得更惨。”
“我也想多给他们点吃的……”顾师傅摇头,“但整个孤山城,孤儿太多了,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所有人蜂拥而来,根本喂不饱他们。”
“更何况,我这炼器行,也才刚刚周转过来。手下的师傅,弟子们,一共也没吃多久饱饭,根本没这个能力,去顾及这些孩子。”
顾师傅神情苦涩。
墨画叹了口气。
人心叵测。
有时候看似简单的好事,只要涉及到人,就会变得异常复杂。
这个世上,做好事比做坏事,真的是难多了……
墨画想了想,又问顾师傅:“炼器行里,有阵师么?”
“这就要看哪种阵师了……随便画几副阵法的有,但能入小公子法眼的,那肯定没有……”顾师傅道。
“没事,能画简单的阵法就行。”
墨画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纸上画着一道阵纹,正是他刚刚画在那些竹篓上的风系阵纹。
“这道阵纹,是一品八卦风系阵纹。八卦阵法中,风系阵法很罕见,一般只有大宗门才能传下一些。但单纯的一品风系阵纹,倒没那么难,找些有阵法底子的,多多练练就好。”
“顾师傅,您找人学学这道阵纹。”
“此后,那些孤儿再背着竹篓,来换碎灵石,就在竹篓上,给他们画上这一枚风系阵纹。”
“一品阵纹,效用低微,因此灵耗也低。只需在灵墨中,掺上少许灵石粉末,就足以运转很久。这些孤儿也能用得起。”
顾师傅从墨画手中,接过这一张薄薄的阵纸,手都有些颤抖。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容貌昳丽若天人,眉眼清隽含悲悯的墨画,心中感叹,这世间,竟真的有天生仁心之人。
而且……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阵纸。
看着只是一道简单的阵纹,但顾师傅心里清楚,这才是最难的地方。
用最简单,成本最低廉的方式,去解决最棘手的问题。
没有庞大的阵法阅历,没有深厚的阵法功底,根本不可能做到。
顾师傅郑重收起这道阵纹,对墨画抱拳道:
“顾某替这孤山城,成千上万的孤儿,谢过小公子!”
到了晚上,顾师傅特意设了晚宴,款待墨画,也请炼器行的师傅,弟子和学徒们,大吃了一顿。
炼器行外,顾师傅也设了膳铺,每个孩子,能领到两个包子,一碗粥。
天天请,自然是请不起。
但既然墨画来了,自然便是例外,请一顿也没什么。
就这样,炼器行内,篝火通明,喧闹异常。
炼器行外,孩子们的脸上,也多了些笑脸。
墨画坐在大院的上座,吃着灵肉。
这灵肉,是孤山城的特产,味道不错,也不算名贵,但一想到外面的孩子,吃个包子就欢天喜地。
墨画嘴里的灵肉,突然就不香了。
但他也不是矫情的人,更何况,灵肉本身是无辜的,不能浪费。
墨画还是将面前的肉,全都吃完了。
吃完肉,他还喝了点酒,看着炼器行的师傅们猜拳摔跤,热闹了一阵,觉得累了,这才回房休息。
顾师傅给他备的,也是上好的客房。
墨画躺在床上,稍稍闭目养了会神,消了点酒意,正准备起床画阵法,却不料在子时之前,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他又做了那场噩梦。
梦中,一双漆黑空洞,渗着血丝,邪异可怖的眼眸望着他。
无数断臂残肢的惨死之人,仿佛自深渊之中爬出,挣扎着爬向墨画,撕咬着他的神念“肉身”。
墨画又体会了那一番,弱小,无力,而绝望的感觉。
这次的感觉,更真切,更清晰,更无助。
这也意味着,梦魇的规则之力更强。
但墨画却神色冰冷,没有一丝迟疑和畏惧。
在被万千冤魂淹没,被啃噬和撕咬的同时,墨画岿然站立,凭借强大的神念和意志,只当这眼前的一切,全是“虚妄”。
他的手掌,一缕神念剑光,在断断续续地凝聚。
不知过了多久,墨画眼眸之中精光一绽,手间神念化剑凝成,挣脱了梦魇中“小我”的幻象,只挥手一剑,金光浩荡,便将眼前的无数狰狞冤魂,全部送葬。
邪胎阴森而血异的目光消失。
墨画从噩梦醒来。
这一次,他更确定了。
真正的邪神梦魇,带有一定的“规则”之力,可以扭曲自己神识的认知,从而压制,甚至一定程度上,抹消自己的神念之力,使自己陷入一种难以挣脱的噩梦中。
第一次的梦魇之力,并不算强。
这一次,就明显比上一次强得多。
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离这股梦魇的源头,更近了么……
墨画转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绵延无际的孤山,在夜色掩盖下,黑黢黢的,死寂,空旷,阴森,宛若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暗暗吞噬着孤山城。
墨画目光微凝。
次日,一早起床,吃了早饭,墨画便道:“顾师傅,能带我去孤山逛一下么?”
“孤山?”顾师傅一怔。
“嗯。”墨画点头。
顾师傅斟酌道:“孤山崎岖脏乱,因过度开采,大多也都废弃了,没什么好逛的。”
墨画道:“没事,我去看看。”
顾师傅思索片刻,点头道:“好。”
他将炼器行的事安排好,便孤身一人,带着墨画,沿着几条荒废的崎岖山道,进了孤山。
此时不过清晨,但山上已经零零星星,有不少修士了,一部分还是孩子。
他们背着竹篓,埋着头,在黑黢脏乱的矿坑中,挑拣着可能有用的矿渣。
修士靠山吃山。
孤山本是他们祖祖辈辈留下的财富,供孤山的子子孙孙绵延生存下去。
但如今孤山的矿藏,早已被开采殆尽。
他们这些孤山的子孙,只能在孤山的“遗骸”上,淘一些残渣,换一些碎灵石,勉强糊口,艰辛度日。
墨画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而后继续往前走。
如顾师傅所言,孤山已经荒凉至极。
到处是荒废的矿井,杂乱不堪。黑洞洞的矿口,遍布山体,根本不知通向何处。
一些山路,潮湿阴晦,脚下的矿渣,散发着异味,还伴随着矿毒。
墨画逛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
在孤山这里,他没找到他想找的线索,也没察觉出,有任何的邪异的迹象。
墨画忍不住回头,看向茫茫的孤山:
“应该没错……”
瑜儿说的,狡兔三窟,一山一水一人。
这一水,指的应该就是烟水河。
那这一山,按他的猜测,很有可能指的就是“孤山”。
可这附近,根本就没有邪祟的迹象。
没邪神的爪牙,没魔修的踪迹,没妖魔的气息。
没有祭坛。
没有杀孽。
也没有阵法……
看上去,就只是一个被榨干价值后,又被遗弃掉的荒僻的矿山。
墨画眉头渐渐皱起,又继续向前走。
可刚走了几步,就被顾师傅拦住了,“小公子,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就是沈家的山头了。”
墨画瞳孔一缩,猛然回头,“沈家?”
顾师傅点头。
“哪个沈家?”
“乾学州界,五品顶级世家,在四大宗之一的乾道宗内,有世代职位承袭的……那个沈家。”
顾师傅语气中带着畏惧,往前一指,“前面近百里,全都是沈家的山头。当年沈家,为了开凿明黄铜矿,买下了这么一大片山,开凿完了后,这块山头废掉了,也不允许其他修士进入。”
墨画眼皮微跳,转过头,又将面前一大片连绵的山头,尽收眼底。
这片山头,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
若非顾师傅提起,他根本想不到,这竟然会是沈家的……
“小公子,不如……去其他地方看看?”顾师傅委婉道。
沈家势力实在太大了,他根本不敢得罪。
墨画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两人便转了个方向,继续向右走去,只是逛了一大圈,还是没什么发现。
眼见天色不早,顾师傅便道:“小公子,不如先回去?”
墨画也没拒绝。
两人又沿着脏乱的山道往回走。
这一次走的山道,就更偏了。
走了片刻,墨画眼尖,忽然见到路边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些新鲜的石屑,还有一些特殊的斧凿的痕迹。
墨画问顾师傅,“这个山头,还在采矿?”
顾师傅奇怪道:“不可能啊……”
他走进那堆石屑,用手捻了下,而后端详起那些特殊的斧凿痕,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不像是采矿的,更像是……盗墓的……”
墨画愣了下,“盗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