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可以预见的结果,拓跋厚采取了凿穿整个杨刘兵团,分而歼之的策略。
因为不可预见的结果,拓跋厚麾下六大军司的的兵马,陷入了绝对的混乱。
随着越来越多的马匹被劫,迅速形成的宋军骑兵追在西夏兵的屁股后面,如同附骨之疽。
方圆五里的贸易大集,是一块风水宝地。
这儿位于凌度山南侧,阻挡了来自北方的风雪。
阳光充足的时候,洒照在身上,在这寒冬腊月,甚至还会觉出几分暖意。
这里地势平坦,还有一条河流从整个大集中间蜿蜒而过,它的尽头会汇入黄河。
从梁州沿红水河蜿蜒而来,围绕大沙漠而建的古长城正延伸至此。
然后从凌度山的北侧,再向沙陀方向继续延伸过去。
从河套平原过来,要经过这里,往河西走廊而去,也要经过这里。
这里是西夏两大城市群落的联结纽带。
因之,这个贸易大集的规模很大。
溃逃的西夏兵直接逃向了这里,因为这是逃往河西走廊亦或河套平原的关键路口。
在溃逃的西夏兵后面,是同样乱烘烘的没了阵形的刘杨骑兵。
虽然刚刚掳夺的马匹,对马匹的操控还无法如臂使指。
虽然骑兵们之间也没有默契的配合,甚至没有什么建制和指挥系统。
不过,对于此时此刻的敌我来说,也没甚么必要。
因为溃逃者也是一样的状态。
追击战打着是最快意的,因为溃逃一方已经完全没有了战斗意志。
哪怕是双方全都失去了行伍之中的攻防配合作战功能,变成了纯粹的个人战。
无心恋战的一方也会被气势如虹的追歼一方压着打。
人扑,马逃,铁蹄践踏。
倒下者摔下马背时哪怕还有气儿,也会很快就被乱蹄踩死。
一面倒的大屠杀,就像刚刚西夏军以三大王牌为“箭头”,杀入宋军阵营时一样。
厮杀的亢奋,让追杀者只知道奋勇冲杀,斩杀,劈杀……
身边人都在溃逃的情景,让每一个溃逃者都丧了胆魄,他们只想比别人逃的更快。
贸易大集上的商贾们终于明白,西夏败了。
幸亏他们搭了帐篷,要存放堆积如山的货物,其中还有不少的牛羊活物,所以一排排帐篷间的道路很宽。
于是,他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本该是带着染血的军衣、刀剑和饷银跑来购物的客户,旁若无人地从他们眼前飞奔而过。
一直往前跑,不向两边看……
追兵一时间也顾不上对付这些商贾。
他们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金银或钱币,全都是以货易货的玩意儿。
那些抢来一时间也变卖不了,而且耗时间、占地方,莫如实实在在的军功来的实惠。
最主要的是,当人杀红了眼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这些。
“杀”,成了此时驱动他们的动力。
每一个追兵都血气澎湃,他们两眼充血,肆意喷薄着狂野的兽性杀机。
“往哪逃呢……”
被拓跋黑衣护着,穿过贸易大集逃在最前的拓拔厚忽然勒马,犹豫了一刹。
西夏军已经收复凉州,吴部宋军已经退守兰州、西宁州一线。
由此向左拐,逃往凉州是可以的。
不过,由此向右,逃向兴庆府方向也是可以的。
但是,六个军司,西夏三分之一的兵力,把仗打成这样,一旦逃到兴庆府,皇帝和国相会饶了我吗?
往左……
往右……
拓跋厚正在犹疑间,追兵杀过来了。
倒不是后面的西夏军已经全部被歼灭了,而是和方才西夏军凿穿宋军阵营一样,是追兵追到友军前面来了。
拓跋厚来不及想了,因为他们被宋军骑兵直接“切”成了两半。
拓跋厚拨马便走,因为他这一半兵马正在左边。
拔跋黑衣在此时此刻,个人武力也全然发挥不了作用。
他只能拨马向右,因为他这一半兵马正在右边。
追兵嗷嗷叫着杀来,什么招式,什么技法,这个时候都纯属多余。
就是比谁的马更快,谁的力气更大,谁的出手更果断,一个照面,一刀一枪,就是生死立判。
宋军终究缺少骑兵,临时夺马形成的骑兵也没有什么明确的作战意图,只是仗着一腔血勇,一通追杀。
当他们追累了,杀累了,被风雪一吹,也就冷静下来,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当他们圈马而归,陆陆续续返回那个贸易大集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了宋军的营地。
刘锜部需要的冬衣,这里有,不够就从商贾们身上扒。
刘锜部需要的食物,这里有,不仅有面食、干菜,还有大量的肉类。
这儿本来就有许多商贾是用牛羊肉来换取米麦粮食的。
就连冻伤药、金疮药这里都有,西夏商贾手中的冻伤药、金疮药,效果还真挺好。
毕竟戈壁、沙漠、草原和山川里,各种野生药材非常的充足。
战斗还没有结束,因为双方有着将近二十万大军,这已经是一场大战役了。
整个战场铺的太大,在广袤的雪原上,还有几千、上万人的一个个小战团还在你来我往,打的难解难分。
所以,很多将领还没有归队,他们仍在“零星”的战斗之中。
不过,贸易大集已经变成了宋军的中军大营和辎重大营。
外围是一圈圈驻扎的宋军,内圈是指挥系统和伤兵救治帐幕。
炊烟在升起。
袅袅的炊烟之中,有两杆帅旗高高飘扬,一个“杨”字、一个“刘”字。
战局的转折之快,就连杨沅和刘锜也没有想到。
杨沅的原计划,是翻山之后就地扎营,迅速探查刘锜部的下落。
他们携带了将近十天的口粮,驮运物资的獒犬和矮脚马,也是他们的预备口粮。
他有信心在粮食耗尽之前,找到刘锜部的下落。
到那时,他的骑兵增援部队应该也已抵达会州。
然后他就一步一个脚印,从柔狼山脉一侧沿着高耸的群山,向会州方向进发。
而会州方向增援而去的兵马,则在高敢等将领率领下,向他的方向接应。
两军对凿,再加上火器之利,他有把握将刘锜部救出去。
至于刘锜……
两个半时辰以前,他还想着流尽最后一滴血,马革裹尸呢。
所以,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战役大转折,两位主帅和已陆续汇聚于此的将领们,在一片懵逼当中,努力让自己接受了这种巨变。
然后,依据不断送来的战场消息,和此前就已知道的整个战场局势,迅速做出应对。
所谓应对,不外乎三点:
自己这支军队接下来如何行止、如何扩大战果、如何与其他军团迅速联系,并制定新的战略战术。
有关外界局势,刘锜还是从杨沅口中得知的。
弄清了整个西夏大局势之后,再加上各部将领陆续报上来的战绩和战损,他们的战略开始成形,并不断完善……
临安方面接到了吴拱的战报。
由于老帅吴璘病逝于军中,监军赵婒先是冒进,继而抢功,接着就吓破了胆,一路溃逃,损兵折将,退守西宁州。
宋军西路作战部队所取得的战绩几乎损失殆尽。
然后,赵婒自辩的奏章也到了。
在他口中,事儿还是那么个事儿,毕竟是不争的事实。
但他把责任全都推到了吴家军将领们身上。
一支笔只要运用巧妙,哪怕说的全是实话,也能产生截然相反的效果。
到底是吴家军将领的责任,还是赵婒的责任,朝中莫衷一是。
赵婒是文官,是翰林学士,又是官家潜邸时的侍读伴当,所以站在赵婒一边,指责吴家军无能是占了上风的。
不过,打嘴炮的不包括六部九卿、执政宰相这一层次的高官。
他们没功夫计较西线惨败究竟是谁的责任,现在的关键是,西线惨败,退守兰州门户,刘锜孤军被抛于凌度山、柔狼山一带,这支被群狼围殴中的大军怎么办?
一旦这支孤军被灭,群狼转而集火于兰州防线,是不是还能防得住?
预备队就是杨沅的兵马。
从陕西抽调兵马,只留下倚坚固守要塞的兵力,其余转战西夏,或可稳住战局。
但是由于山脉纵横,行军路线就那么一条,以再快的转移速度,只怕也……
尤其是刘锜部没有冬衣、没有军粮,还在重重包围之下。
反复推演的结果,是令人绝望的。
哪怕是那些老将军们,再三推演的结果也只有一个:
刘锜部将被团灭,兰州防线将迎来猛烈攻击,现在应该立即在临洮构筑第二防线。
杨沅部火速向兰州移动,如果来得及,就和吴拱部合兵,固守兰州防线。
如果来不及,就接应吴拱残部,退守临洮。
如果是那样,筹谋五年多的西夏之战,将就此破灭。
聊可告慰的是,天水和宝鸡在手,打开陕西的门户锁钥倒是拿到手了。
可是,五年多的准备,十余万大军的覆灭,只换来一把钥匙……
原本连战连捷的乐观风向,在朝廷中一扫而空。
朝野上下全都知道,西征计划已经破产,损耗了大量国力的对夏之战,以失败告终了。
这时候,杨沅的军书又以金牌急脚递传到了临安。
这是杨沅出兵之前传报于朝廷的。
杨沅告诉朝廷,他兵分两路,赴援西夏去了。
一路以骑兵为主,驰援兰州,增兵会州。
一路,以步兵为主,翻越六盘山、麦积山等一座座大山和高原、谷地,取直线增援刘锜。
完蛋了!
杨沅的冒进,只怕会把他的精锐步兵,全部葬送在大雪山上。
杨存中等老将们花白的胡子都要愁的全白了。
他们最终向皇帝递上了建议:
朝廷尽快拨款,在川峡四路开始募兵。
做好让吴挺回利州的准备。
控扼陕西门户的宋军随时准备收缩汉中。
而杨沅这边,已经迅速同移师兰州的吴拱取得了联系,并且命令增援的杨沅部骑兵队伍抵达预定州城后,立即赶来凌度山下,和他的步兵主力汇合。
于此同时,刘锜部在获得大量给养之后,也开始整顿残兵,重新编制。
两军至此,目前的总兵力约七万余。
缴获的大批西夏战马,也被刘、杨两军瓜分一空。
杨沅和刘锜、吴拱两位帅臣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彼此间不存在节制或上下从属的关系。
因此有什么战略意图,只能商量着来。
好在刘锜老将军就在身边,杨沅随时可以和他进行沟通,倒是吴拱那边,需要军马快驿不停往返,沟通起来比较吃力。
尤其是吴拱那边的监军赵婒,在获悉战况发生逆转,侧翼威胁不再后,他心心念念的就是立即挥师西进,夺回凉州、甘州,继续西线作战计划。
他失去的,从他手中再夺回来,战后叙论功过,他才有话可说。
有他掣肘,使得吴拱与杨沅、刘锜的沟通协调很不顺利。
与此同时,杨沅也派人回去,命令向这里传运军需。
自从控制了这个贸易大市场,缴获了物资无数,很多给养,暂时都无需从后方运来。
但是这一战,杨沅的火器弹药消耗几乎殆尽,却是需要从后方补充的。
这时候,拓跋黑衣等一部分残兵败将,已经逃到了应理、韦州一带。
随后拓跋黑衣便亲自赶往兴庆府,向西夏皇帝请罪。
逃回应理、韦州一带的西夏军,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半军司的兵力。
如果逃去凉州一线的西夏军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数量,那么就等于凌度山一战,西夏军足足损失了三个军司的精锐战兵。
西夏皇帝李仁孝闻讯大惊失色,立即请国相任得敬入宫议事。
“国相,这位是朕的族弟,拓跋黑衣,曾长期潜伏于宋,了解宋国情形。
凌度山一战,他是亲身经历者,详情如何,国相可以听他说说。”
李仁孝说罢,任得敬就把目光投向了拓跋黑衣。
拓跋黑衣面对着这位权倾朝廷,已经凌驾于西夏皇帝之上的国相,心中很不舒服。
但是现在大敌当前,西夏是绝不可以和这位掌握了大夏国大半权力的任得敬再发生内讧了。
于是,拓跋黑衣便一脸恭敬地向任得敬介绍了凌度山战役的详细情况。
“你说,宋军拥有了一种威力很强大的武器,可以发生剧烈的爆炸,不仅杀伤威力惊人,而且剧烈的爆炸声,会让军马惊恐逃窜?”
任得敬眯起眼睛,看向拓跋黑衣。
拓跋黑衣被他有些阴柔的目光看的有些不太舒服,只是沉声答应一声,又把他在战场上所亲历的一切,以及从其他西夏军那儿了解来的情况说了一遍。
西夏皇帝李仁孝听的又惊又怕,惶然看向任得敬。
不过,这位国相对于这种新鲜出炉的火炮,却没有什么震惊之色。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才把目光重新投向拓跋黑衣。
“拓跋黑衣,你和这个杨沅非常熟悉,他的情况,和本相再好好说说,要事无巨细。”
拓跋黑衣对于任得敬的要求,感觉有些奇怪。
不过,战局扭转的关键,就是因为杨沅,国相要再了解仔细一些,也是很合理的要求。
于是,拓跋黑衣就把杨沅的情况仔仔细细地对任得敬说了一遍。
任得敬听的非常仔细,听罢之后,他闭上双目,久久不语。
李仁孝实在按捺不住了,忍不住轻咳一声,道:“国相,我大夏危矣,国相可有却敌之策?”
“啊……呵呵……,杨沅……”
任得敬忽然张开眼睛,意味莫名的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