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离开凤凰山后,先去了一趟“水云间”。
他把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的真迹,叫丹娘去找人裱糊起来,然后就挂在店里。
丹娘听他说过些天等这几位高中之后,会对“水云间”产生的轰动效应,便有些半信半疑。
谁敢笃定,他就一定高中?
何况还是三个。
不过,若真如大官人所说,那“水云间“可也真成了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永远屹立不倒了。
所以,姑且听之吧。
二人又就今日给完颜屈行下套的事儿分析了一番。
丹娘已经笃定,完颜屈行上钩了。
明日他要代表金国,正式为大宋官家寿诞一事上朝表贺,应该是不会寻来的。
但,十有八九,后天他就会来。
二人就此又做了一番商量。
杨沅还特意叮嘱她:“那位半秃的金国副使也会跟在他的身边。你不必顾忌他,那个秃子不会坏你的事,他是金帝派在完颜屈行身边的耳目。
“有他在完颜屈行身边,不但不会坏了你的事,还可以让完颜屈行心怀忌惮,不敢对你有逾矩的行为。”
丹娘听出他言语之中对自己安危的关切,心中自然甜美。
只是,杨沅刚叮嘱完,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只留下丹娘咬着唇,幽幽怨怨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都不只一次被他撩得心动了、情也动了,偏偏他还一无所觉地跑掉了。
每次都搅得人家潮起潮又落的…
这个不解风情的坏蛋!
杨沅急着离开,是要赶回青石巷去。
他此刻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快。
雨后的青石地面,在灯光下泛着明亮的光,一如他此刻灿烂的心情。
他决定,今天回去就向大哥坦白!
有了望海楼观潮,有临安府尹携友为他撑场面,
有锁厅试第一名的山阴陆公子,还有平江范公子、吉水杨公子、隆州虞公子与他结交。
尤其是还有恩平郡王赵璩的孤山之邀。
凡此种种,他有十足的信心说通大哥那颗榆木脑袋,
让大哥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所开创的前所未见的职业。
不然,总是这样瞒着大哥,他心里也不好受。
赚了钱却偷偷摸摸的不敢花,他更难受。
等大哥接受了现实,认可了他,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钱来,
和大哥一起去,就在后市街上选一幢大宅院买下来。
他和大哥搬过去,明年开春再把鹿溪也接过去。
到时候,老丈人想翻白眼儿给我看,哼哼,他得求我。
嘿嘿!到那时候,咱家门上,就可以挂一块被称做“府”的牌匾了。
“杨府!”
那個念念不忘重振门楣、开枝散叶的大哥,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杨沅越想越开心,脚步的步伐也愈加轻快。
待他即将走到青石巷那座石牌坊时,突然有两个青衫汉子向前一挡,拦住了他的去路。
“足下是杨沅?”
虽在大街之上,人来人往,杨沅还是提了小心,警惕地道:“正是,你们是……”
其中一人抬起手,掌心亮出一块腰牌。
“我们是皇城卒,令兄出了点事,跟我们来!”
二人折身就走,杨沅怔了一怔,急急跟了上去。
皇城司。
杨澈虽然任职于皇城司,杨沅却还是第一次来。
一间房中,榻边,坐着寇黑衣。
寇黑衣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臂上、腿上都裹着伤,依旧是他当初匆匆绑扎的模样。
看来他回到皇城司后,还没来得及换过。
他正坐在榻边椅上,沉默地看着郎中为杨澈裹伤。
这位郎中是精于外科的临安名医袁立炀。
听到外面声音,寇黑衣回头看了一眼,沉声道:“放他进来!”
两名守在门边的皇城卒把刀一撤,杨沅就快步冲进了房间。
“大……”
杨沅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喉部一阵痉挛,竟然失声了。
他努力了两次,都无法再说出一个字,只能一个箭步冲到榻边。
长须如霜的袁郎中正侧坐在榻边,为杨澈清理着伤口。
杨澈衣袍敞开,袒露着胸膛躺在榻上。
榻边放着一个大木盆,里边半盆血水,里边堆着清理创伤的一块块麻布。
杨澈上身的伤口已经清洗过了,涂了药包扎起,但腰腹及以下部位却还未不得及处理。
伤口翻卷,肌肉已经呈惨白色,虽然不渗血了,看起来却更加吓人。
刀伤、箭伤、切创伤、砍创伤、刺创伤……
从这些伤口就可以想象到,他经历了怎样惨烈的战斗。
杨沅震惊地看着他,嘴巴张合了两下,似乎有些恢复了,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他伸出颤抖的手,试了试杨澈的呼吸,隐约的,似乎还有气息。
杨沅腿有些发软,他扶着榻沿,看着杨澈毫无生气的脸庞。
又过了片刻,杨沅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他有些低哑地道:“郎中,我哥他,要紧吗?”
袁立炀手上动作不停,继续为杨澈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缓缓说道:
“令兄伤势太重,尤其是肋下一刀,已然深及肺腑,老夫如今只能尽人力而听天命了。”
杨沅这才注意到,杨澈的口鼻处还有没清理干净的血迹,这是内脏破裂造成的?
杨沅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这么重的伤,就算是他那个年代,也是九死一生,以现在的医术,还能救得回来么?
袁郎中清理好一处伤口,涂好药膏,向小徒弟伸出手。
他的小徒弟默契地递过一条裁剪好用沸水煮过的麻布,袁郎中便继续包扎。
“你,就是杨澈的兄弟吧,杨沅?”
寇黑衣低沉地问道。
杨沅看了寇黑衣一眼,一眼望去,仿佛看到了一头受了伤的黑豹。
寇黑衣坐在椅上,伤口处包扎的布条因为雨水和血水渗杂在一起,变成了肮脏的泥水色。
“是!足下是家兄的同僚?”
寇黑衣有些惊讶于他迅速冷静下来的能力,他本以为杨沅会伏在杨澈身上,号啕大哭的。
寇黑衣点点头:“是!我是皇城司下一指挥所第三都都头寇黑衣。同时也是伱哥的朋友。”
杨沅转头往榻上看了一眼,袁郎中还在一处处清理着伤口,看来还需要很长时间。
杨沅搬过一张椅子,在寇黑衣对面坐了下来。
“原来是寇都头,我听大哥提起过你。我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寇黑衣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和令兄,在调查一个人……”
“什么人?”
寇黑衣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抱歉,寇都头请继续讲。至少,作为亲眷,我该知道,家兄何以至此。”
寇黑衣点点头:“我们追踪那人,到了龙山码头的货仓。不料,那人早已察觉到了我们,他是故意引诱我们跟过去的,那里……有埋伏。”
杨沅道:“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有皇城司的人抬着一具具尸体,还有几个仵作跟着。那些死者,是寇都头和我大哥杀的?”
寇黑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死者,共三十九人,其中十九人,是埋伏我们的伏兵。还有二十人,是随我和你大哥一起行动的皇城卒。”
杨沅目光一紧:“原来寇都头和我大哥还带了人……”
寇黑衣黯然道:“是,我们带了二十个人,二十个人啊,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杨沅目中顿现疑色,带了二十个人,全死光了,这未免太蹊跷了吧?
难不成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但,他也清楚,有些事情,人家不可能说给他听。
一个特工为国捐躯,人家告诉家属的,只可能是一个结果,不可能让你知道任务的细节。
他只能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些。
寇黑衣想了想,还是捡能说的,对他说了一下。
“潜入货仓之后,我和你大哥分头行动,他监视前仓,我监视后仓。不想,前仓后仓,俱有埋伏。”
寇黑衣回想了一下那惊心动魄的搏斗场面:“他们不仅人手众多,还有劲弩在手。无奈之下,我只能落荒而逃,同时发响箭招呼埋伏在外面的兄弟……”
杨沅默默地听着,听到国信所及时出现,听到码头监官和龙山市的市令纷纷带人赶到……
杨沅忽然插口道:“那些杀手,可有活口,应该……可以从他们口中问出一些消息吧?”
看到寇黑衣有些怪异的目光,杨沅道:“我大哥生死未卜,事关家兄大仇!”
寇黑衣摇摇头:“那些杀手都是死士,没有留下活口。”
寇黑衣目中忽然涌出恨意浓浓的杀气:“不过,你放心。我们皇城司不会就此罢手,那些人,我们早晚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
这时,一名皇城卒走进门来,抱拳道:“寇都头,木提举、曹指挥、刘副指挥传你过去。”
寇黑衣点点头,慢慢站起身来:“二郎,好生照顾你大哥。”
说完,他便迈着蹒跚的步伐走了出去。
杨沅默默地坐了一阵,便站起身,从桌上拿起灯,走到榻边。
他一手举灯,一手拢光,弯腰站在那里,帮袁郎中照得更亮一些。
一个多时辰以后,袁立炀才处理好最后一处伤口。
他疲惫地坐在榻边,背倚着床柱,衣服都快被汗水浸透了。
杨沅连忙给他捧上一碗水,满面希冀地道:“郎中,我大哥……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