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
夜空中的圆月,在湖面上遍洒银辉。
回程很顺利,路上连个崴脚的坑都没有,贺灵川就带着甘三爷回到县城。
夜色深沉,万簌寂静,莫说路上没个人影,连狗都不叫唤。
贺灵川把甘三爷提下马,拿掉塞嘴的破布条:「说话算话,我会把你放了。但你后头若是还来找我麻烦……」
他先前承诺过,只要甘三爷带他去找神婆,就可免于一死。
甘三爷被布条塞了一路,口干舌燥,话都说不利索∶「卜,卜会,再也卜敢了!「
贺灵川这才放手:「滚吧!「
甘三爷踉跄一下,生怕他改主意,忍着伤痛一瘸一拐往家奔去。
贺灵川一指,又有一头小蜘蛛跳到甘三爷后背上,任他将自己驮走。
不杀不代表不防备。
贺灵川还是想盯一下后续,看这小子会不会再起坏心眼儿。
不把他一刀杀了,是贺灵川至今没想明白,神婆为什么要许给甘三爷三个要求她连贝迦国的私兵都能拿下,要对付一个县城纨绔不是轻而易举么,还用得着先替他做三件事
跟别人相比,甘三爷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想起竹楼内外的战斗,贺灵川还是有些不塌实。
神婆就这么死了好像太容易了些。
可要说哪里不对,一时也找不出来。
难道乡野的妖怪婆子就是这么好对付他也不一定每次都遇上高难度的对手嘛。
江湖虐菜,才是常态。
罢了,先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贺灵川直奔自己落脚的紫竹苑,门房也不知去哪了,前厅空空荡荡,只有灯盏依旧。他熟门熟路回到汤室,泡了个澡,和衣而卧。
双手枕在脑后,贺灵川看似瞪着屋顶出神,其实暗中调用眼球蜘蛛的视角,监控甘三爷。
不过甘三爷这个软脚蟹越走越慢,眼看着快奔到甘宅,忽然坐倒路边,再也走不动了。
而后,他就崩溃了,捂着脸号啕大哭。
这两天的遭遇,对于一向顺风顺水的甘三爷来说无异于噩梦。
醒不过来的噩梦。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能救甘氏商会于水火的通行令也没弄到,今晚他自己更是经历一场惊心动魄,肋骨都不知道断了几根。
他的人生,从这里全线垮塌。
贺灵川看到这里也是无语,暗道一句废物。
就让甘三爷坐在满是尘土的街角,慢慢品尝苦果吧。贺灵川收回目光,盘膝运气调息。
今晚不适合睡觉,他也没有完全入定,只让真气慢慢走了几个小周天。
没过多久,外头好像传来脚步声,很轻。
贺灵川睁开眼睛。
有人轻叩门扉,温声细气∶「贺公子,您睡了么」
「哪位」
「我是白檀。」
贺灵川也听出来了,这声音的确是服侍汤室的婢女白檀。「有事」
「我方才好像见公子回来。」白檀轻快道,「我给您送宵夜了,是花菇鱼片粥。」
「进来吧。」
白檀推门进来,笑容满面,手里果然端着个托盘,上面是热气腾腾的海碗,粥香扑鼻。
贺灵川却好似一怔,看看白檀,再看看她托着的红漆盘子∶
花菇肥厚,鱼片嫩白,米粥也熬开了花,显然小火慢炖有功力。
「只有粥」
白檀奇道:「您还需要别的吗「
「荤粥没有油炸馒子,怎么吃」贺灵川皱眉,「去,帮我弄两根来!」
油炸馔子就是油条,从前无论咸粥丰俭,他都会再买根油条泡着吃。
」啊,是。」白檀也是一愣,但很快放下托盘走了出去。
她这一去,约莫是一刻多钟。
等白檀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油纸包,里面是两条金黄色的油炸馒子,老远就能闻着香味儿。
「公子请用。」
贺灵川刚要端起粥碗,白檀拨亮了油灯,加上她带进来那一盏,室内光线更加明亮。
他左手端粥闻了闻,忽然问白檀∶「这粥是从哪里端来」
「厨房。」
「你煮的」
白檀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正是。您尝尝妾身的手艺。」
「必须的。」贺灵川微微一笑,低头正要喝粥,腰间长刀忽然出鞘。
刀光如流水,然一发即收。
白檀神情凝固,好一会儿脑袋才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她瞪圆了眼,不敢置信,嘴唇动了动,好像在问:
「为什么」
贺灵川冷眼看着她:「魍魉伎俩,也在我面前卖弄」
其实方才白檀进门,灯光下还是个丰润美人,但在贺灵川眼中,这就是个浑身黑烟的恶鬼抱住了白纸人行动!
」白檀」的一举一动,不过都是提线木偶的表演。
果然被他劈作两半的侍女根本没流血,转眼也化成了纸灰。它身后的恶鬼,第一时间就消亡不见。
看来,神婆还没死。
贺灵川轻呼一口气,果然没那么简单。
恶鬼送来的东西,当然不能入口。贺灵川正要站起,眼角余光忽然觉出异样。
那个红漆托盘很光滑、很亮堂,居然光可鉴人。
方才就是托盘里的影子动了。
面前两盏油灯,采光充足,贺灵川凝目细看,盘里只有自己的倒影。
他动眼珠子,倒影跟着动眼珠子。身后的景都是虚的,毕竟现在不像白天那么敞亮。
看错了方才只是火光闪动
他正要收回目光,影子忽然咧开嘴,冲他笑了。
贺灵川今年十七岁,俊朗帅气,意气风发,走在街上常常能引大姑娘小媳妇回头。因此这倒影也是俊朗又帅气,英姿勃发。
可这一笑不得了,竟然露出满口虎狼般的尖牙!
那眼神也变得邪气又狰狞,仿佛女干计得逞。
糟了!
贺灵川头皮一麻,下意识要将它打翻,镜中影子突然扑出,一把抱住他的头脸!
他眼前一暗,头脑立刻眩晕。
一身的力气,半点都使不出来。陷阱居然设在这里,盛碗的托盘,而「白檀」只是个幌子。
防来防去,他怎么还是着了对方的道儿
就在这时,腰间宝刀一震,突然「锵「一声长鸣,传杀伐之音。
贺灵川一个激灵,神智归位,抽刀将红漆托盘砍作两截。
他握刀在手再看托盘,原来盘底安放一面正方形的铜镜,为了让拿粥的人一低头就能看瞧见。
现在镜面已多出好几道裂痕,里面的影子左冲右突就是出不来,急得朝他呲牙咧嘴。
方才,他就是险些被这东西摄了魂
贺灵川忽然明白,吴劲松等人是怎么丢失魂魄的了。只要还用眼睛视物,这就是防不胜防。
他大步冲出汤室,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里静谧依旧。初回时尚不觉有异,现在侧耳细听,紫竹苑里住
着梅兰竹等许多植物,前方还有两汪浅塘,此时正值初夏,怎会连虫语蛙鸣都没有
人呢,都去哪了
他踢开对面的汤室木门。咣地一声,门倒了。
这里头要是有客人,九成要破口大骂,说不定还有个侍女小姐姐尖叫着跑出去。
然而并没有,这间静室空荡荡。
他连挑八间汤室,都是空的,最后一间倒有两人。
其实说人不准确,这就是两个恶鬼控制下的纸人,叠在一起做快乐的事情。
两个纸人,一个画的是彪形大汉,一个画的是纤细美人。
看它们姿势,好像根本没发现自己只是纸人。
不过贺灵川闯入,它们一起转头,忽然就起身扑了过来。
大汉中途还撞倒一具屏风,看速度看力道,与真人无异。
贺灵川哪会跟他客气,一刀切颈。
哪知这厮奔过屏风时顺手抄起烛台,猛地怼向贺灵川的脸,出手章法俨然、虎虎生风。
贺灵川削断烛台时,他顺手从床边抓起一根青铜大棒,挥舞着砸了过来。
势大力沉。
乒乓十余下,两人互有攻守。
一上手,贺灵川就发现这纸人居然用的是军中棍法,气势有些儿像孟山。
不过真孟山都败在他手下,这个假纸人又能撑多久
最后贺灵川一刀将它钉在柱上,纸人和身上的恶鬼仿佛都痛不可遏。
贺灵川沉声道∶「你是谁」
长牙猪身上的恶鬼,都能听从甘三爷的命令行事,所以他假定这些家伙可以听懂人话,因此尝试交流。
果然喝问几声以后,纸人狞笑∶「你爷爷是效林军尤将军手下百夫长齐鸣,要杀要剐都不怕!」
效林军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就在这时,外头有些动静,哒哒哒响。
纸人也听到了,大叫道∶「往这来,敌人在此!」
贺灵川挥刀将它斩烂,足尖一点,跳上汤池上的墙头,再两个纵跃就登上一株巨大的金合欢树冠。
树高六丈,从这里不仅可以俯瞰紫竹苑全貌,还能观望半个县城。
夜风呼啸,他站在摇曳的树枝上,看不见底下有一点亮光。
而纸人大汉的汤室,已经涌入更多纸人。
它们在恶鬼控制下东张西望,寻找贺灵川的行踪。
他仔细看这些东西的绘像,好像都是军装,只不过款式陌生,不知道是哪一国所有。
借助天上月光,他也看见纸人们开始走上吴泽县的街巷,有的信步闲庭,有的坐在路边仿佛喝醉,还有的成队奔向紫竹苑,好像是本地的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