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常浩南一行人就住在了科工办安排的一间招待所。
并没有需要多开一间房。
因为洪坤和朱雅丹都表示他们可以住一间,因为任务期间晚上会轮流休息。
常浩南的房间在最里面,这样任何人要过去都必须经过其它两间房的门口。
他觉得这样似乎有点过于敏感,而且休息不好也有可能影响明天白天的任务。
不过洪坤却表示他们经过训练已经习惯这种休息方式,而且安保工作没有最小心只有更小心。
考虑到丁高恒安排的安全工作负责人是洪坤,所以在这种事情上常浩南不准备多说什么。
人家也都是为了他好。
好在一个晚上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常浩南按照原来的计划,带着一行八个人正式前往了江城重型机床厂。
带队迎接的自然是江重的副厂长,叫林旭。
这个年头,国企的管理模式已经改成了厂长负责制,但江重的厂长前两年因为业绩问题引咎辞职,新任厂长的人选则一直没下正式文件,因此他就算是江重的一把手了。
“林厂长,你好。”
“常总您好,我们昨天中午才接到通知,说有京城来的技术专家要到我们厂考察,时间仓促,实在是招待不周。”
林旭走上来握了握手,然后一脸不好意思的表示,
“所以横幅标语这些,一是来不及准备,二么,您可能不知道,咱们厂现在的收支情况不乐观,也确实是拿不出太多空余资金。”
这话差点把跟在后面,本来只是单纯作为司机的秦学明CPU给干烧了。
他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20年,从未见过这种玩法。
过去科工办下面还有企业的时候,他也跟着去视察过。
那些厂长书记的,无论企业状况有多差,都恨不得把家底掏出来搞好面子工程。
结果这位林旭厂长,面对上级指定的调研人员,第一句话是“咱们厂现在收支情况不乐观”?
真有这么实诚的人?
还想不想在体制内混下去了?
然而常浩南的反应倒是很平常:
“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是搞什么指示的,只不过航空工业口那边有个项目,需要一台15米以上级别的超重型数控立式铣车床,我听说国内目前只有贵厂有在产的型号,所以就过来看看。”
其实在昨天到江城的飞机上,他也想过会不会遇到诸如什么本地厂长看不起上级派来的技术人员妄图以次充好糊弄了事,结果被自己当场戳穿并小装一逼,最终在他的指导下带领整个厂实现扭亏为盈一路起飞的剧情。
但思索再三之后觉得可能性不大。
一来之前拿五四奖章的时候,他的一部分事迹都是公开出去的。
虽然没有实际情况那么吓人,但至少也说明肯定是个理工科出身。
二来毕竟某项目总工的名头挂着,再怎么年轻也是能唬住人的。
当然,这样一个厂长期亏损,对方肯定是要在什么地方糊弄一下。
但不会是那样生硬的办法。
今天和林旭见面之后,发现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
对方表现出的坦诚令人震惊。
“不管怎么说,既然常总您都来了,我总要带您参观一下咱们江重,虽然眼下是有一些困难,但我们也在想尽各种办法克服。”
林旭说着把常浩南一行人带到了离厂区门口最近的一栋建筑门口:
“就从我们厂的厂史馆开始吧。”
常浩南并没有出言打断林旭安排的路线,他想看看对方到底准备玩点什么。
但后者也没有什么拖延时间的打算,在流利地介绍过江重的历史之后,就直接把常浩南他们带进了生产区域。
江重虽然名字叫做“江城重型机床厂”,但其实业务范围早就已经不局限于造机床了,所以相关设备极为繁杂,如果不是他之前在112厂和410厂呆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甚至还特地跟410厂的技术部长钟世宏学习过一段时间,恐怕真走进来,也是突出一个眼花缭乱。
“我看常总是搞研究出身,以前来过咱们这种传统行业的工厂么?”
在换衣区的时候,林旭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
“没来过规模这么大的。”
常浩南给出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回答。
“这里是机床的总装车间。”
穿上工装戴好安全帽之后,众人来到了第一个车间。
让常浩南有点意外的是,这里面并没有他想象中那种一片混乱甚至显出破败的场面。
尽管以一个重生者的角度来看,这座车间的布置还存在诸如原料区和半成品区分类不够清晰、物流线交叉严重、物料搬运距离过长且存在路线重复等问题,但就一座90年代中期的工厂来说,这不算是什么值得指摘的事情。
唯一的问题是,在这里工作的工人数量有点少,导致整个车间冷冷清清的。
“您想要购买的超重型数控立式铣车床,我们厂对应的型号是CKX531601,16米级别,过去曾经给桂省和湘省电力部门制造过两台,我们手头有一台客户违约弃单的半成品,现在订货的话,最快明年上半年可以交货。”
“林厂长,你们这个主打产品的性能应该相当不错了,有这么高的技术水平,怎么我听你刚刚的意思,厂子效益还上不来啊?”
“嗐……技术水平高啥啊,我这个人向来有一说一,不向组织上隐瞒情况。”
说到这里,林旭无奈地叹了口气:
“像这几种拳头产品,都是我们把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给集中起来,搞生产承包,责任落实到人,用手工作坊的模式一点点搓出来的,否则都有半成品了,哪还需要大半年的时间工期呢?”
“但是这种整法说穿了就是搞生产大会战,产量少了还行,根本没办法用在量产的东西上面,再加上现在老师傅退的退走的走,平时还有人去外面接点私活,新的年轻人心浮气躁又不愿意学手艺,就连这种精工作坊的效率都越来越低了。”
“常总您也是理工科出身,知道现代工业讲究的是个标准化生产,像我们这样精耕细作,每台设备成本算下来比进口的都高不少,质量也就跟人家差不多平齐,您买的这种机床进口困难,所以还有销路,其它一些能从国外买的,根本就没人来找我们,现在这个车间,已经是我们厂使用率最高的地方了。”
“那伱们有没有想过通过一些办法提高管理水平?让这么大个厂就这样荒废下去,实在有点可惜。”
常浩南化身捧哏,恰到好处地接了一句。
“当然想过,实际上,这也是我担任厂长这几年来最主要的工作。”
林旭说着把常浩南几个人带到车间外面,这里有一间小屋子,里面贴满了各种宣传画。
“我们参考从国外引进的ISO9001质量体系,加强企业质量管理模式的优化,甚至专门请了日本来的专家,在全厂范围内推行全面质量管理体系,让每个员工,而不只是质检部门参与到质量管理工作中。”
“除此之外,还引进了目前国际大企业最流行的6sigma理论,将顾客、过程管理和改进中利用数据作出客观的评价,利用数理统计中的标准差实现数据作为基础……”
一连讲了四十大几分钟。
能听出来,林旭绝对不是照本宣科死记硬背,他在管理上是有自己理解的。
很多地方他都是直接拿本厂,或者是一些国际知名企业的例子甚至数据举例。
要知道,这可不是二十多年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一些中层管理脑子里没有点真材实料,只要有搜索引擎一样可以当PPT战神,
林旭讲的这些东西,在这个年代那都是相当有价值的。
“所以,林厂长,既然你已经引入了如此完善的管理体系,你认为,咱们厂亏损的主要原因会是什么?”
这个突然问出的这个问题让林旭表现出了一些沮丧:
“无非是国企的那些老问题。”
“管理办法再好,说到底也要靠人来干,国有企业,关系复杂、人浮于事,年轻人抱着铁饭碗想要混日子,老油子在厂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外面接私活比谁都积极,行政管理人数倒是多,效率却高不起来,清理出一些沿街店面出租,却因为客流量和政策问题没办法租高价……”
常浩南表面上摆出认同的样子,心里却已经想明白了一半——
今天就是把西门子给搬过来,管理办法也跑不出墙上贴着的这些东西。
搁在几年之前,国企管理体系乱套的时候,还会因为存在各种掣肘和倾轧而导致束手束脚,而现在厂长负责制下,厂长本人看上去比谁都懂管理懂技术,最后竟然整出这么个结果?
同时常浩南也理解了为什么连年亏损之下,这位林副厂长还是一直能坐稳位置。
因为就以后者刚才的表现而言,但凡是个别人过来,都会觉得厂子的亏损属于非战之罪。
换个不懂行的厂长反而有可能更差。
实际上,从数据来看,前任厂长走人之后,他虽然没把厂子变得更好,但至少勉强止住了颓势。
至于林旭刚刚提到的理由……
那些话,可以说服很多人。
因为90年代末这功夫的舆论风向就是这样的。
国有企业就是原罪。
没有人会对此提出异议。
但这说服不了他。
因为林旭提到的那些问题,实际上是大规模企业的通病。
前世常佳瑶没有走上招飞这条路,毕业之后换了几个知名大厂工作。
常浩南可以肯定地说,上面的情况,一样不缺。
所以,那些当然都是问题,但肯定不是根本问题。
林副厂长确实是有水平的。
面对一个很有可能懂技术的人来视察,他就把花招玩到了企业管理问题上面,搞避重就轻这一套。
如果换一个人过来,被他这么连环套一蒙,绝对是深信不疑。
而接下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江重的资产负债表到底为什么会是之前那个样子。
5个亿的负债肯定假不了,但是哪怕不算地产,就目前看过这几个车间里的设备,常浩南怎么估计也不可能只有几千万人民币。
想到这里,他装作无意地问道:
“我听说,咱们厂好像要归到兵器工业总公司那边了?”
林旭一愣,旋即摇了摇头:
“去年年末是有这么一说,但后来我们厂把资产负债表提交上去之后,就没了下文,估计是被我们5个多亿的负债给吓着了……”
“5个亿的负债?”
常浩南故作惊讶:
“我搞航空出身不太懂机械,但是就这些厂房,还有设备算一算,怕是也能抵掉相当多一部分了,这么难脱手么?”
“您有所不知。”
林旭把常浩南带到一排蒙着雨布的设备近处:
“厂里面的很多设备,都是从东德、罗马尼亚、捷克斯洛伐克这些地方进口的,91年之后好多连厂家都没了,维护保障也不到位,再加上刚才说的,国有企业,员工根本不知道爱护设备,之前我刚过来上任的时候,那车间都没眼看,我花了好几个月功夫下大力气整顿,才制止了很多简直是在毁设备的操作。”
“那这些报废设备就这么一直放着?”
常浩南掀开雨布的一角,确实是一台机床,从铭牌上看,是罗马尼亚生产的SC2000立车。
“没办法,设备报损容易,但是要报废,手续麻烦得很,再说这些东西哪怕不值钱,算资产负债的时候也能顶个十来万块,总比没有强吧。”
趁着林旭回答的功夫,他又看了看另外几台设备。
捷克斯洛伐克生产的AKODAW250G型数控落地镗铣床。
东德的ZSTZ10H磨齿机。
东德的SI50内圆磨床。
确实都如林旭所说,都是颇有些年头的老设备。
即便机床这种东西的使用年限都比较长,但眼前这些型号也确实不太卖的上价格,更何况还坏了。
直到他看见了一台非常熟悉的设备——
常浩南自己亲手设计出来的软性磨料抛光机。
“这个也坏了?”
他指着那台设备问道。
“是啊,去年年末才购置的,结果上个月的时候,就出现了过度磨削,以及磨料通过率不足的问题,厂家来人检修过好多次,一直都没能彻底修好,就把责任推给我们的技术人员,目前正在跟他们扯皮。”
听到这个回答,常浩南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个什么表情。
他自己搞出来的设备自己有数。
几个月就出现这种问题,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PLC程序初始化的过程中用不是对应标号的磨料强行校准。
修起来也简单,换一套喷嘴,最多再换一套阀门就行了。
决然不可能出现修不好的情况。
常浩南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周围这大几十台的机床设备。
一个车间就是如此,整个厂区下来,这种被划为损坏或者报废的设备,起码也得有个二三百台。
他突然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