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被文贻庆兄弟搀扶着,走出左昭庆门的时候。
早已经在这里等候着都堂官吏,立刻将这个情报,飞奔着告知在都堂上值的宰执们。
吕公著闻讯,第一时间就走出都堂令厅,都那宣德门前等候。
等文彦博一到,他就立刻迎上前去,拱手行礼:“太师安好。”
文彦博见了吕公著,哼哼两声,拱手还礼:“有劳左辅关爱,老夫还好……”
文彦博对吕公著这个晚辈,现在是有些意见的。
主要是,这一次的危机,吕公著并未和韩绛一样,登门求他入宫。
只是打发了他的学生李常登门延请。
虽然说,文彦博能理解吕公著——换他也会这样。
所谓宰相,上佐天子,下和阴阳,礼绝百僚,群臣避道!
是不能,也不可以,遇到困难,就去求人的。
这会导致威信扫地,号令不严。
但理解是一回事,怎么看就又是一回事了。
反正,在文彦博看来,吕公著不太尊重他这个太师、平章军国重事。
凭什么韩绛韩子华能低头,你吕公著吕晦叔就不行了?
吕公著对文彦博的脾气,非常熟悉,所以他根本不恼,反而厚着脸皮,上前一步,问道:“太师面圣可还顺利?”
文彦博瞧着吕公著,一张老脸,微微抬起来,在摆足了架子后,才沉声道:“当今主上圣哲,自能虚心纳谏!”
说完,他就洋洋得意的看向吕公著。
吕公著听着大喜,也不在乎文彦博的态度,只拱手拜道:“国家能有太师,天下幸甚!苍生幸甚!”
没办法!
对他这个左相来说,一旦崔台符真的被拜刑部侍郎、大理寺卿的话。
那么,就会影响他这个左相的施政威信。
因为别人会拿他和韩绛做对比。
为什么韩子华相公在的时候,总是能劝说天子、两宫,行仁政,用君子。
到了你吕晦叔的时候就不行了?
是不是你吕晦叔在御前的圣眷不如子华相公啊?
于是,各种野心家都会开始涌现。
就更不要说,崔台符回朝所带来的其他影响了。
所以,吕公著是必须得感谢文彦博的。
文彦博笑了笑,脑海中却回忆起了在福宁殿东阁书房御前对奏的景象。
“太师言之有理,却是朕思虑不周了……”
“只是,敕书已经发出,知潞州崔台符应该已经在上京的路上了……”
“为了体面,也为了保全这位大臣,朕只能给其安排一个新差遣了!”青涩的少年官家,侃侃而谈
“太师!”他忽然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连忙低头:“老臣在。”
“太师方才不是说,这位大臣在刑统上的造诣,当代能出其右者,不过五指之数吗?”官家问道。
“诚如老臣所奏。”
“这样啊……朕听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国家今乏明法之士……朕早欲拜一当代明法大臣,以掌律学!”
“如此,便拜知潞州判律学,以掌国家明法教育,为表郑重、重视,特擢直龙图阁……”
“太师以为如何?”
文彦博当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拜道:“陛下圣明!”
回忆着这个,文彦博嘴角的笑容更盛了。
因为他感觉,很可能,让崔台符去执掌大宋律学,才是少主最初的意图。
所谓的刑部侍郎、大理寺卿,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障眼法。
这样想着,文彦博就对吕公著道:“左辅尽快举荐新的刑部侍郎、大理寺卿吧!”
“免得夜长梦多!”
当今天子,有个习惯。
一旦他发现某张牌毕竟好打,那他就会一直打下去。
借此拿捏群臣,让大臣们只能服从他的意志,偏还挑不出错来。
因为他在办之前,是争取了绝大多数人的同意的。
哪怕这种同意,多多少少带着裹胁、胁迫的味道在里面。
可是,对帝王来说,能在做事之前,先得到绝大多数朝臣同意、支持,至少是保留意见的支持。
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千古以来,就没有几个这样的帝王。
所以,不少士大夫们,吹捧那位少主‘有成王之风、先王之德’,还真不是瞎说。
吕公著自然知道,连忙道:“太师教诲,某谨受!”
文彦博点点头,对吕公著道:“不知左相可有属意者?”
吕公著抬起头,露出喜色:“未知太师可有推举?”
这个事情,他还真的需要文彦博帮忙。
因为天子前敕崔台符为刑部侍郎、大理寺卿。
如今,虽然已经收回成命,但为了天子颜面,新的刑部侍郎、大理寺卿,就只能从明法科出身的高级文臣中寻找。
而且,最好这个人在刑统方面的造诣,能与崔台符比拟。
至少不能比崔台符差太多!
这样的人,当然是很少的。
学术上能和崔台符比的,资序不如他,资序上能和崔台符比的,在学术上又不如他。
吕公著正为这个事情发愁呢!
文彦博呵呵笑了笑:“老夫厚颜,向左辅举一人……”
“前大理寺正杜孝锡杜纯!”
吕公著听到这个名字,眼前一切,豁然开朗,问道:“可是熙宁时,在朝言:今盗抵死,岁不减五十,以死惧民,民常不畏,而况于刖乎的杜孝锡?”
文彦博颔首。
杜纯与乃弟杜竑,并称二杜,是大宋朝如今少有的刑狱专家。
他们的政治立场都是旧党!
但同时,他们兄弟的背景和出身,会让天子喜欢,至少不会反感——他们是海商的后人。
其伯父、父亲都是在福建那边行船经商的商贾。
杜纯的官身,就是其伯父没于南海,杜纯父毅然决然,前往南海将兄长棺椁扶回家乡桑梓下葬。
朝廷闻之,甚嘉,于是许其父荫一子为官。
杜纯就是靠着这个出官的。
正是因为有着这个背景,杜纯兄弟是大宋如今最好的民事、商业诉讼官员。
除此之外,这两兄弟还是大宋如今的‘反赦死派’的理论带头人。
正是因此,所以他们兄弟被新党排挤、打压——新党是主张对于死刑要慎重的。
因为王安石觉得人头要是掉了,就长不回去。
而大宋冤假错案那么多,若是执法官严肃死刑纪律,会导致很多无辜者被枉杀。
不如用肉刑代替大部分死刑。
于是,就被杜纯怼了——您想用肉刑代替死刑,可现在的盗匪,死刑尚且无法吓住他们,区区肉刑吓得住?
王安石表示怼的好,不要再怼了。
反手就将之发落到了地方州郡去监酒税。
这就是吕公著记忆里对杜纯最后的印象。
如今,却从文彦博嘴里再次听到了杜纯的名字,吕公著忍不住问道:“未知杜公今何在?”
文彦博笑道:“今在大名府,为大名府通判!”
“这是韩持国出判大名府后,特地将他从河北路要了过去的!”
“所以,左辅得去找韩持国要人!”
“韩持国可轻易不会放此人……”
吕公著连忙称谢,一路送着文彦博出了宣德门,这才转身回到都堂令厅之中。
隔日,四月癸巳,再降敕书,改崔台符为判律学事,并加直龙图阁。
这敕书一出,内外都是松了一口气。
那些崔台符的敌人,更是都笑了起来。
律学?
大宋律学,是熙宁兴学的产物。
本意是用来培养一批明法的士大夫,以补充人才。
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律学以及几乎是同时创立的算学,都成了笑话。
因为,这些学校既找不到好的老师,也没有好的生源。
所有人都在卷科举进士的煌煌大道,至少也是在太学里卷。
正经人谁去读律学、算学啊?
这不仅仅是因为,明法科、明算科出身的进士,先天就要低科举正途出身的进士一头。
也是因为,明法科、明算科每届科举录取人数都非常有限!
本来就没什么出头机会,连录取名额都少的可怜。
这谁愿意学啊?
寒窗苦读,却当不了官的事情,可没有聪明人会选。
于是,在世人眼中,算学、律学包括武学,都是混子集中营。
判律学,几乎就和致仕没有区别!
却根本不知道,从去年开始,武学、算学、律学都开始得到大笔经费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