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二月乙巳(初十)。
赵煦一早就起来,穿上了向太后亲手给他织的绛纱袍,在女官们的服侍下,戴上了特制的冠冕。
一整套服章传下来,足足用了一刻多钟。
等穿戴整齐,赵煦连胳膊都有些举酸了。
赵煦将腰间的配绶捧在手上,然后试探着走了两步。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在旁边看着,眼中都是带着满意。
“平素还不觉得,官家穿上冠冕才知,乃是真天子!”太皇太后赞道。
向太后也满意的点头。
确实!
赵煦的相貌和仪态,应该是历代赵官家之最了。
这个时候,殿外传来了粱惟简的声音:“两位娘娘、大家……礼部遣人来报,天子卤薄已具,请大家移步殿前登车!”
太皇太后点点头,就对向太后道:“太后,该让官家出门了,可不能误了吉时!”
“娘娘所言甚是!”向太后说道。
两宫于是一起,将赵煦送出福宁殿,然后看着他登上那辆祖传的玉辂。
随着净鞭撕裂空气,内臣、女官,都伏地恭送。
然后,天子卤薄,便在禁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从福宁殿出发,沿着御道,向着宣德门驶去。
端坐在几百岁的玉辂车上,看着玉辂缓缓的驶出宣德门宽大的宫门。
宰执们,出现在宫门两侧,带着都堂上下和六部官员,集体匍匐在地恭送天子出幸祈雨。
宣德门外的御街,已经提前净过街了。
御前洒水班的班直们,走在最前面。
他们提着水桶,一边走一边洒水,充当着洒水车一样的工作,以防止尘土溅起。
玉辂缓缓的从御街驶过,赵煦看见,御街两侧都已经放下了无数杈子。
这是一种从战场上的拒马,改进而来的一种木制设施,一般是用于天子出行时,作为御街上的防护。
这是因为,出宣德门至州桥前的这一段御街,阔约两百步——太宽了!
以至于这一段的御街,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是一个大型广场。
每年正旦、中秋、元宵等节庆,皇帝登临宣德楼,与民同庆时,聚集于此的汴京百姓,可能达到数万甚至十万之众!
而在平素,两侧的御廊与御沟之间的空地,则会成为整个汴京城无数的市场之一。
早上有人卖各色吃食,中午这些地方也有大量流动摊贩,售卖各种熟食,更有很多在京的士人,会来这里兜售书画、珍玩。
自然的,皇帝出行时,就要进行一些人为的措施,来防止有人惊扰御驾。
玉辂缓缓向前,在御龙直的簇拥和保护下,驶过这一段千步长的大型广场。
然后便到了州桥前。
汴京城的市井气息,随之扑面而来。
赵煦坐在玉辂中,看向两侧街道。
无数灯笼,挂满了州桥两侧的店铺。数不清的店铺招牌,立在店门口。
州桥另一端,无数的店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映入眼帘。
卤薄穿过州桥,进入东向御街。
汴京城最繁华的街市,旋即映入眼帘。
这里也是清明上河图中,最主要的画景。
沿街一排排,皆是邸店。
潘楼街上,十三家楼的巍峨身影,也在远方若隐若现。
更远方,还能看到大相国寺的巍峨殿宇影子。
这座皇家寺庙,本是战国魏国信陵君的旧宅,最初改为寺庙是在北齐时代,唐睿宗时代再次建寺,御赐相国寺。
从此,兴盛至今,并成为历代的皇家寺庙。
几乎是卡着时间,赵煦的卤薄,在午时的钟响之前,抵达了大相国寺。
礼部尚书韩忠彦,率着开封府大僧正、传法院官吏,以及大相国寺的僧人们集体出迎。
“礼部尚书臣忠彦,恭迎御驾!”
赵煦在冯景的搀扶下,从玉辂中走下来。
“卿等免礼……”赵煦看向韩忠彦,还有韩忠彦身后跟着的那一大群大和尚。
一个个满面红光,身宽体胖。
赵煦很清楚的,在他上上辈子就知道了。
汴京城,最不守戒律,最浪荡的就是这大相国寺的和尚。
什么倚红偎翠大师、什么没头发浪子,有居室如来,大部分都是指的从大相国寺出去的和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大相国寺,不仅仅是皇家寺庙,同时也是汴京城最繁华的集市所在——每月初一、十五,万姓聚集于此,互通有无,因为不用交商税。
于是,这里就成为了整个汴京城,交易最频繁、也最容易销赃的地方。
无论是官府被盗的东西,还是民间被盗之物。
最终大部分都流向了大相国寺的交易市场。
故而,这万姓交易之地,竟被人称作‘破赃所’。
身处这等商品经济洪流的风尖浪头。
除非是那等修持深厚,佛理精深的高僧。
一般的凡夫俗子,如何经得起孔方兄的考验?
何况,这大相国寺,虽然是皇家寺庙,清静之地。
但其周围,却一点也不清静!
鼎鼎大名的第一、第二、第三甜水巷还有小甜水巷,都在大相国寺周围。
整个大相国寺,几乎被风月所包围。
哪个大和尚,经得起出门就被莺莺燕燕包围的考验?
于是,这大相国寺的僧人们身上,从来没有僧人的样子。
除了殿宇中供奉的菩萨外,整个大相国寺上下,都充斥着铜臭。
不过,赵煦懒得管这些事情。
他的视线在和尚们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就在御龙直以及礼部官员们的簇拥下,直入大相国寺的大三门。
然后,赵煦就抬头看了看,这大相国寺最让人啧啧称奇的‘反宇’结构。
果然!
殿宇之上的瓦头,全部仰起来的结构,这个结构导致了整个大相国寺的殿宇瓦片,呈现出中间凹凸,四周高企的外观。
于是,就连当年的建筑大师俞浩,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每至其下,仰而观焉,立极则坐,坐极则卧!
完全没有搞清楚这是怎么办到的。
赵煦又看向院墙四周。
并没有积沙的痕迹!
于是他微微颔首,这是清汴司的功劳。
在过去,汴河每年都要清淤,所以熙宁年间,大相国寺的院墙四周‘积沙及至屋檐’。
而且,不止大相国寺如此,整个汴京城到处都是这样。
于是一旦出现大风,则‘风吹沙度满城黄’。
导洛清汴后,随着汴河淤泥被洛水冲走,再也不需要清淤。
汴京城的市容市貌,为之一变。
市民再也不需要吃沙子了。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因为李定的原因,清汴司被废黜。
没几年,汴河就再次淤积。
全城人再次跟着一起吃沙子。
赵煦亲政后,不得不再搞一次导洛清汴。
仅仅是这一条罪名,李定就该被流放!
“陛下……”韩忠彦来到赵煦面前,请示着:“相关典仪,皆已于资圣阁中齐备……”
“还清陛下移驾资圣阁!”
赵煦点点头:“韩尚书请带路……”
韩忠彦躬身一拜,便亲自为前驱,领着被御龙直护卫的赵煦,向前而去。
大相国寺非常大!
从大三门进入,越过二三门,就是一条不亚于宣德门前的御街的大广场。
这里也是每月万姓交易之地。
广场两侧,是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与仁济殿。
这两个地方是平民百姓烧香祈福之所。
继续向前,在广场尽头,是金碧辉煌的弥勒殿。
弥勒殿中,高达数丈的弥勒佛金身塑像,微笑着迎接四方来客。
穿过弥勒殿,又是一个大广场。
其中遍栽着各种树木,遍栽着种种奇花异草。
在广场两侧,有着文殊、普贤两阁,是汴京城权贵们烧香祈福之地。
而皇室,自然是高卧于九重天的资圣阁。
于是,资圣阁建在大相国寺最深处,也是这个第三广场的尽头。
资圣阁是汴京城最高的阁楼,与朝云宫的登云楼并为汴京最高阁楼建筑(最高的塔楼则是开宝寺的大铁塔)。
赵煦在韩忠彦的陪同下,步入资圣阁。
一尊又一尊的黄铜铸造的罗汉铜像,便映入眼帘。
赵煦面朝着这些陈列在殿中两侧的那一个个形象各异的罗汉雕像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他拜的不是罗汉,也非菩萨,而是大宋真宗皇帝。
资圣阁五百罗汉,皆真宗亲自遣使,从颍州迎入京城,并供奉在此的。
号为护国罗汉,皇室传说,可保国祚,福佑万民。
当然,赵煦知道,这些罗汉并没有保佑大宋国祚,更没有福佑万民。
它们甚至无法保佑它们自己。
靖康之难,金兵将这些艺术价值不可估量的皇室供奉塑像,全部捣毁、融化,然后带回了北方。
但是,赵煦得让天下人相信,大宋确实受到了保佑。
所以,对护国罗汉行礼,是理所应当的。
韩忠彦等人,自然也都连忙跟着对这些罗汉礼拜。
一直跟在身后的僧人们,趁机纷纷赞道:“陛下宅心仁厚,礼敬罗汉,佛祖必然保佑大宋国祚昌盛!”
赵煦笑了笑。
大和尚们不说话了。
于是,在韩忠彦的指导下,赵煦走到了殿堂之上。
礼部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赵煦要做的,只是来到这资圣阁的如来佛祖塑像金身之前,礼拜、敬香,并祷告上苍,祈求降雨。
换而言之,他其实只要做做样子就可以了。
其他一切礼仪、步骤、仪轨,都有礼部、传法院安排好了。
当他走入这资圣阁的时候,数百僧人就已经在殿外的广场上,开始敲起木鱼,念诵经文。
伴随着诵经声,赵煦在韩忠彦指导下,开始了祈雨的流程。
一个时辰后,赵煦结束了祈雨的事情。
然后,就在御龙直的护卫以及韩忠彦的恭送下,回到大相国寺之外,接着乘上卤薄,开始回宫。
在登上玉辂之前,赵煦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今天虽然是个阴天,还起了些风,但天空并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感觉,要是再不下雨,他恐怕就要下罪己诏了。
但他记得很清楚,在他的上上辈子,那位太皇太后并没有以他的名义下过罪己诏。
所以……
“应该要下雨了……”
“就在这几天!”
玉辂缓缓启动,卤薄开始向前。
缓缓的从御道驶过,越过街巷,驶上州桥,然后穿过御廊,回到了宣德门。
宰执大臣们,已经在宣德门下迎接。
赵煦自是命冯景去慰劳群臣。
冯景刚刚领命而去。
天空就开始飘起了小雨,绵绵春雨,淅淅沥沥的从宣德门前落下。
“下雨了!”冯景在玉辂外惊喜的喊道:“陛下万岁!”
宣德门前的宰执们,也抬起头,看向那落下来的雨水。
很小很小的雨点,落在城门前的御街上,湿润着干涸的地面。
真的,下雨了!
虽然是小雨!
但……
所有人都匍匐下来:“陛下获天之佑,臣等谨贺之!”
赵煦走下玉辂,十二串白珠在眼前摇晃。
他伸出手,冰冷的雨珠,落在他小小的手心中。
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赵煦当然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立刻转身,面朝北方,深深一拜,泪流满面:“臣煦恭谢上苍降甘霖,解苍生之苦!”
所谓统治,就是皇帝和大臣一起忽悠着老百姓的艺术。
自司马懿破洛水之誓,曹髦当街冲锋,被一人矛当街戳死后。
曾经神圣的天子,就已经坠落凡尘。
傻子才会相信,天子真的受命于天。
所以,刘裕杀起司马家来,别说多痛快了。
其后的南北朝,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上一代的皇族,必然被斩尽杀绝!
什么二王三恪?
早就是废纸一张!
天子的神圣性,被人一次又一次践踏在泥底。
好不容易,大唐重建了天子威严和天子神圣。
然后,就被北衙的神策军指挥使们重新撕碎。
五代乱世,更是出现了:天子,兵强马壮为之这样的事情。
而大宋官家们,虽然通过与士大夫、勋贵之间的联盟、共享权力。
暂时稳住皇帝的神圣属性,至少没有让它继续下坠。
但皇帝其实一直坐在火药桶上。
现在,这一场恰到好处的雨。
对赵煦而言,是他重建天子神圣性的最好契机——甭管它怎么下的。
事实是,它是在赵煦祈雨归来的时候下的。
这怎么着,都比所谓的天书,更让人信服。
当然了,赵煦也明白。
这种事情,忽悠忽悠老百姓就得了。
自己可千万别信!
还有,不要指望士大夫们会信!
那些人精,早就把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应,丢进了垃圾桶!
注:根据史书记载,元祐元年二月丙寅(初七),刘挚还在弹劾蔡确、章惇,说不下雨就是因为他们这些奸臣作祟,赶跑他们就好了。
可到了初十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刘挚拿着不下雨弹劾蔡确、章惇了。
个人猜测,应该是这一天开始结束了旱灾。
但问题是,按照北宋传统,既然下了雨,就该派大臣或者皇帝、太后亲自去谢雨。
可我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记录。
只知道,忽然就没有人提旱灾,不下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