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既签押已毕,便再次分列两班,集体持芴而奏:“臣等敢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
“臣等今日,尚有国事,欲陈两位殿下之前……”
此时,帷幕之中,向皇后已经在后殿之中,换上了皇后舆服。
皇后舆服和皇太后舆服,大体上相差无几,只在具体形制和规格上,略减皇太后舆服五分之一。
依旧是两博鬓,依然是四龙九凤冠。
此时,两后并坐于福宁殿内东、西两侧,在空间上,向皇后的位子,比高太后的位子,稍微靠后了半步。
而赵煦则站在了向皇后身旁。
这是他争取来的——本来,他应该是被人抱着,放到帷幕旁。
就和他上上辈子那样。
然后再被人抱着,放到宰臣面前,去接受宰臣礼拜和道贺。
但现在,赵煦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的站到了向皇后身旁——很简单,发挥小孩子的特色就可以了。
只要他一直跟着向皇后走,就没有人能将他和向皇后分开。
而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没有干涉他的行为。
高太后是不愿,向皇后则是欢喜都来不及!
听着宰臣们的话,帷幕之中,高太后看了一眼向皇后,然后就问道:“诸位髃臣,还有何事?”
便听群臣奏道:“去岁之时,三省曾同奉陛下旨意:皇子延安郡王当明春出阁!”
“今,皇子延安郡王既移殿御前,臣等又闻,市井有言:皇子延安郡王纯孝、笃礼、好学,可堪社稷!”
“臣等惶恐,敢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宜当皂建太子,以系天下!”
帷幕内,高太后微微颔首,看向向皇后:“皇后以为呢?”
“新妇全听娘娘慈旨!”向皇后起身,头上沉重的凤冠摇动着,盈盈一礼,无数珠饰摇晃。
“既如此……”高太后沉声说道:“便请诸位髃臣,上劄子于御前,待皇帝批示!”
于是,高太后身旁的内臣粱惟简,奉高太后旨意,出了帷幕,到了殿中,取来了群臣签押的劄子。
整个过程,赵煦只是站在向皇后身旁,静静的看着。
看着这和他上上辈子所见的完全不同的殿中气氛和人物。
他微微扭头,看到了在御榻上,紧闭着双目的父皇。
他的母亲朱德妃不在,国婆婆也不在这里。
同样的,雍王赵颢也不在这里。
他不必再目睹,赵颢那声嘶力竭的攀扯着帷幕的样子。
也就不必再要嘉王赵覠,将赵颢从这里拖出去。
于是,赵煦轻轻握着自己的手。
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是他努力的结果。
……
群臣的劄子,先被送到了高太后面前。
高太后看完,吩咐粱惟简:“送去给皇后过目!”
现在,皇帝依然昏睡。
皇后可以代表皇帝,过目群臣所请。
当然,最终,还是需要皇帝点头首肯。
最重要的是:高太后已经知道,从现在开始,皇六子延安郡王就成为了天下的新主人了。
而如何教育他,如何让他走上正轨,如何让他行正道。
就成为了高太后,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她已经明白,皇子是极聪明的。
春秋之义,哪怕是她这个大人,尚且难以读通,尚且难以阐发其中要义。
但皇子却已经能够对春秋的经义,发表一些看法和意见。
屡屡阐发‘仁圣’之问,屡屡提出‘聪哲’之见。
于是,连翰林学士曾布,也在她面前夸赞说:皇子聪俊仁圣,自古罕见,臣窃见皇子文字,虽汉明少时不过如此……”
高太后读过史书,自然知道,曾布所指的汉明是谁?
那可是史书上的千古名君!
开一代文治之先河,垂为百世之君。
其在位时,轻徭薄赋,抚恤百姓,安定天下,四夷宾服。
恰好,史书记载,汉明帝十岁通春秋!
如今,皇子虚岁十岁,亦能通春秋!
这让高太后的内心,不由得升起期望来。
章献明肃抚养仁庙珠玉在前,而仁庙为政,高太后是亲眼所见的。
真太平官家,社稷主也!
若她也能培养出一位大宋明帝,百年之后,到了永厚陵里,见先帝于九泉之下,亦能无愧!
故而,如今的高太后,开始非常注重,她在赵煦面前的作为和表现出来的态度。
这是曾布的建议。
“皇子年幼,笃礼恭孝,实天下幸事也!娘娘垂为皇子太母,臣窃以为,更当以身作则,为皇子榜样!”
“诗云:雍雍在宫,肃肃在庙!”
“圣人之意,尽在其中矣!”
曾布的话,彻底说进了高太后心中。
于是,当时,高太后就命人赐给曾布一块玉牌。
心里面那点对曾布的意见,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向皇后却是有些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对高太后谢道:“新妇一切皆唯娘娘慈旨是从!”
她本想着,看也不看那劄子,直接让人送还回去。
可抬头看到了那个正眼巴巴的看着她,可怜、委屈的孩子。
向皇后顿时心中一软。
终于是代替了这個孩子,看了一下那劄子的内容。
很简单,很干净的文字。
正是如此,没有留下任何空隙和可供人利用的地方。
而宰执签押的花字,也都是规规矩矩,没有任何错漏。
向皇后放下心来,便命人将劄子,送归高太后处。
高太后自然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切。
但她也没有多想,更不愿意去多想,也不可以多想——向皇后如今可不仅仅是皇后!
她还是皇子、以后的太子、将来的天子的嫡母!
不是有名无实的嫡母。
而是实实在在的,得到了皇子孝笃、亲昵,也得到了德妃朱氏当面亲口交托皇后抚养、教育和照顾的嫡母!
自古以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皇子的地位,因向皇后而拔高。
而向皇后的地位,则将同样因为皇子变成太子、天子而不断拔高。
于是,高太后接过粱惟简递回来的劄子,然后对帷幕外的宰臣们说道:“老身与皇后,已经大体赞同诸位髃臣的奏请,只待官家醒转,便着人报与官家!”
“在官家未醒之前,还需请诸位髃臣,仿治平故事,留宿于此!”
帷幕外的群臣,当即集体持芴而拜:“臣等同奉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旨意!”
便一个个如同木头一样,笔直的矗立在殿中。
高太后见了,连忙吩咐粱惟简:“且去命人,给诸位髃臣赐座!”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君前做事,自当有坐。
群臣纷纷称谢,然后按着班次,分作东西两府,各自持芴敬坐。
自然,高太后也不会让他们安坐。
于是,对帷幕外的群臣道:“却是要叫诸位髃臣知道,皇子延安郡王,不仅纯孝笃礼,自皇帝服药后,便日抄佛经两卷,日送福宁殿中,为皇帝祈福,兼为老身、皇后、德妃祈祷!”
“更是好学精俊,不止读通论语、孝经,甚明圣人之义,更求学于老身之处,老身尝命有司以春秋付之,不意皇子聪俊至极,不止尝读春秋圣人微言大义,犹能阐发仁圣聪哲之言!”
“老身尝以皇子之言,付学士院曾学士,学士观之,赞曰:皇子聪俊仁圣,自古罕见,臣窃见皇子文字,虽汉明少时不过如此!”
“老身妇孺之辈,不明圣人经义,然则皇子所为,却是需要告知诸位髃臣!”
说着,高太后就命人,将赵煦这些日子来,抄写的佛经,一卷卷的从御前取来,送去与帷幕外的宰臣传阅。
又命人去庆宁宫里,取来赵煦所献春秋经义文字。
宰执群臣,先是传阅了赵煦所抄佛经。
因为赵煦这些天,每天都献佛经两卷于御前。
所以,群臣得以人手分得一份还要多。
大家各自拿着经书,看着那一行行端正的馆阁楷书,每个人都是赞叹连连。
王珪的幞头下,汗如雨注。
他已经不敢想,他那日昏了头做的蠢事,若是被人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了?
便是都堂上的那一句失语,恐怕也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皇子纯孝笃礼好学如此,你王珪身为左相,居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往轻里说,也是一个枣膏昏钝、尸位素餐的评价。
若是上纲上线,一个阴持两端、不顾大义的帽子,就能扣到他脑袋上。
司马君实和文宽夫,肯定会拿他做文章。
邵伯温说不定,会给他编排出一堆的丑事。
王珪听着,群臣在他左右的称颂声和赞叹声。
内心的惶恐与忐忑不禁又重了一分。
好在,这个时候高太后命人来给群臣赐茶。
王珪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一口热茶汤下肚,他紧绷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分。
可没有多久,从庆宁宫取来的皇子经义圈注和文字,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市井传说是真的!
看着那经书之上,和佛经上相同笔迹的小楷。
尤其是,皇子在郑伯克段于鄢那一段旁,以纸条所贴,阐发的仁圣之见,聪哲之问,就像一道道雷击,打向王珪。
王珪的身体,顿时摇摇欲坠。
一个踉跄,他竟跌坐在了木墩上。
左右内臣,连忙上前,前去查看。
就连帷幕之中的高太后与向皇后也被惊动,纷纷问道:“究竟何事?”
当听到是左相郇国公王珪不小心跌坐到了木墩上。
高太后和向皇后,当即关切的慰问了王珪,更命了国医去给王珪察看身体。
左相,乃是髃臣之首,官家肱骨,当然要给体面,也必须体面。
不过,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王珪是三朝老臣!更在国朝大臣之中素以知礼明礼著名!
治平年间,濮议之争,王珪就是皇伯派的领袖。
一个如此知礼著称的大臣,怎么就会在殿前失仪了?
不管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在心里有了想法。
只是,如今最紧要的是立储,是待皇帝醒来。
其他事情,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