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存中,既有如此际遇?”
都堂令厅中,章惇在听说了紫宸殿便殿里的事情后,就不由得感慨起来。
沈括沈存中……
那是曾经和他章惇章子厚,还有曾布曾子宣以及那个死在了永乐城里的徐禧徐德占等人齐名的新法干将。
前途远大,仕途顺畅!
错非永乐城之败,此刻三省都堂上,就该有沈括和徐禧的一席之地。
特别是沈括,在责贬之前,就已经是龙图阁学士、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知延州的一路帅臣。
“知延州事……”章惇身旁的李清臣,眼睛迷离了一下,就叹道:“大行皇帝果然是谋划深远啊!”
“元丰五年,大行皇帝进封少主为延安郡王、延州刺史……”
“而在元丰三年,沈存中就已经进拜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知延州事……”
“这样说来,沈存中可能还是大行皇帝给少主安排的潜邸大臣了!”
“不然,为何将少主封在延安?”
章惇听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也想起来了,在进封少主为延安郡王的当年,沈括在鄜延路打了一个大胜仗。
夺取了西贼的金汤、葭卢等七八个城寨。
草蛇灰线,居然埋的这么早?
难怪了!难怪了!
这么说来,要不是永乐城大败沈括获罪。
沈括早该进京,辅佐少主了。
这可真是事先没有人能想到,但仔细想想却又完全合情合理的安排。
沈括棱角多,又新败永乐城。
大行皇帝特意责贬,磨掉其棱角,然后交给少主使用。
而且,沈括这个人,素来又以鲁班之技闻名天下。
安排他去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简直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沈存中这下子就要登上青云之阶了!”章惇不由得感慨。
李清臣也是忍不住点头。
不要看所谓的‘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似乎没什么,官阶应该也高不到那里去。
可问题在于,这是直属天子的个人产业,也是大行皇帝要留给子孙相传的产业。
与国同休了!
所以,沈括起复后,就等于是天子近臣甚至家臣的身份。
他可以亲近天子,甚至可以随时见到天子。
加上他本身还有一个弥英阁讲书的差遣。
一个可以和天子亲密接触,还能随时和天子汇报相关事务,同时还能在经筵上和天子讲书的大臣。
官阶再低,也是堪比翰林学士、起居郎。
说不定,几十年后,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这个职位,就会变成和现在的翰林学士、起居郎一样清贵险要的要职。
“李资深这一次获罪天子,获罪两宫……”李清臣道:“恐怕难以善了……”
章惇点点头,对着宣平坊的御史台方向努努嘴。
李清臣顿时秒懂。
御史台的乌鸦们,这是白捡了一个表忠的机会。
黄履只要不是傻子,就会接住这个功劳。
更妙的是,李定既然倒了。
那么京东路的事情,还有福建的茶法、盐法的功劳,御史台恐怕就要照单全收了。
这是天上掉馅饼了!
黄履说不定,有望把寄禄官向上提一提。
福宁殿侧殿。
宋用臣正在奋笔疾书。
冯景悄悄的出现在他身边,低声说道:“紫宸殿的事情,昭宣听说了吧?”
宋用臣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写着他回忆的文字。
少主前些天,传授了他一些舶来的数字和符号。
宋用臣感觉很好用,就直接拿来写书了。
使用之后,宋用臣对这些舶来数字、符号体验很好。
特别是在画图时,特别顺畅,标注起来也很好用。
“礼部侍郎李定获罪天下,已经下大理寺……”
“据说在李定大狱之旁,就是他刚刚从京东路押回京的吴居厚等人……”
宋用臣终于放下笔,他回头看向冯景:“冯祗候到底要说什么?”
冯景笑了:“在下只是在感慨而已……”
宋用臣看着这个年轻的,有些躁动的晚辈,语重心长的对他说道:“你应该好好学学李忠敏!”
“李忠敏当年服侍大行皇帝,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说,不该做的事情,看也不看……”
冯景立刻低下头去:“昭宣教训的是!”
宋用臣摇摇头。
想起了那日初次朝觐少主。
少主的话,在他耳畔回荡。
“牺牲汴河堤岸司,是为了保护专一制造军器局……”
“在大行皇帝和少主心中……”他不由得在心中想着:“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地位,竟如此高?”
他回忆起,曾经在专一制造军器局里看过的那些表演。
点燃后会释放毒气的毒烟球……
抛出去后,会发出爆炸,惊吓马匹的火蒺藜……
用沥青、桐油包裹起来,可以通过投石机抛射出去,专门火攻的火球……
一旦点燃,就会啾啾啾的乱射的火箭……
宋用臣总觉得,那些东西花里胡哨的,实际效果可能也就那样。
却不料,大行皇帝和少主对其是如此看重。
尤其是少主,为了保护专一制造军器局,居然舍得把下金蛋的堤岸司都拿出去扑买。
“看来……”
“沈存中入京后,老夫须得与他仔细商量商量……”
沈括是宋用臣的老熟人了。
当初,导洛通汴的前期勘察和验证,就是他和沈括做的。
正是在沈括的丈量下,宋用臣才知道,汴河在汴京到泗州之间的落差居然有十余丈。
正是因为知道了准确的地理落差,其后的运河工程,才能借助山川本身的走向和河水自身的力量,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导洛通汴的工程。
“或许,沈存中知道,少主缘何如此看重那些火器的缘故……”
他是内臣,就是服务主上的。
主上喜欢什么他就要去学什么。
大行皇帝喜欢工程,喜欢修河道,修城墙。
宋用臣就废寝忘食的学习,将前代大内名臣和能工巧匠的著作都翻出来研究,向那些在汴河居住了多年的河工请教,和汴京城里那些营造房屋有名的匠人求教。
终于有所成就。
如今少主这么看重火器,宋用臣自然也要学习。
只有学好了,才能继续服侍主上。
是夜。
汴京城的瓦子、戏院和夜市之中。
相关的议论自然是占据焦点的中心。
“这姓李的官儿,胆子可真大呀……”
“这样的事情他都敢碰……真是不怕死了!”
“国朝之初的事情,难道没有人教过他?”
这个说话的人的嘴巴,马上就被旁边的捂住了。
“你这措大,不要命了?这种事情也敢议论?!”
就是店主也被吓得够呛。
将那人连拉带扯的赶了出去:“小店店小,招待不了您这尊大菩萨……”
那种事情是能直接说的吗?
不过,这店主也是摇了摇头:“那官儿可真是不懂事呀!”
“明明小官家,都把堤岸司拿出来扑买,还遵照大行皇帝遗命罢废市易法、均输法了……”
“他怎就不知进退,不知好歹呢?”
“连人家父子相传的产业,也要下手夺走……”
对汴京人来说,这种事情是最敏感,同时也是最牵动他们心思的。
原因?
汴京百万之众,从上到下,哪怕是那等靠卖力气的力夫,兜里也是有几串铜钱,家里也有一栋祖传的破屋子。
而在这京城里,小到一个街头的摊位、巷子尽头的一口水井,大到邸店、正店。
历年来,都是惹人眼的东西,也都是被人觊觎的东西。
开封府十个官司里有九个是争产的。
自然,紫宸殿里的事情,听到汴京上上下下的人的耳朵里,立刻就引发广泛共鸣。
所以,根本无人同情李定。
许多人甚至感同身受,对李定破口大骂,恨不得他去死。
连汴京城里的措大都懂的道理。
两宫焉能不知?
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这一夜都是彻夜未眠。
倒是赵煦在福宁殿里睡的香甜。
这反而,让两宫更加忧虑!
毕竟,皇帝年纪小,不懂国朝过去的故事。
她们还能不知道,这江山社稷是怎么来的?
于是,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大理寺卿王孝先和御史中丞黄履,就被紧急传召入宫。
两宫对这两位大臣,施加了强大的压力。
要求他们务必对李定一案,严查到底!
重点要查‘有没有同党?’、‘是否受人指使?’。
王孝先和黄履,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差不多知道,李定就是自己脑子昏了头,立功心切。
哪来的什么同党?也不可能有人指使他。
可是……
面对两宫的压力,他们只能回去,对李定展开突审。
而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其实也大半知道,李定大概率没有同党,也没有人指使他。
可是这种事情就是这样的。
官家当殿都喊出了‘欺负孤儿寡母’、‘吃绝户’的话。
倘若不能严惩李定,不能震慑其他真正的野心家。
那么,就会鼓励其他人,鼓励那些真正的野心家。
所以,必须下死手!
这叫杀鸡骇猴!
于是,托李定的福,两宫为了最大限度的打击李定。
连带着对吴居厚,也要高抬贵手了(其实是太皇太后,借机故意饶恕吴居厚——在太皇太后眼中,吴居厚虽然倍克百姓,但他对大宋忠心耿耿啊!人家每年经手那么多钱,硬是没有一个塞到自己兜里的!这种人必须饶恕,必须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于是,天章阁待制、京东路都转运使吴居厚,当天以诏书,降授中大夫知庐州,仅仅是夺去馆职,降了两级寄禄官而已——甚至连个责授的词头都没有给,只是降授而已!
只需等到大理寺审结了京东路的案子,他大概率就可以去庐州继续当官了。
注:史书上,四月,吴居厚降授知庐州。
当时,高滔滔已经主政,这只能是来自高滔滔的意志。
而高氏那么讨厌新党,能对吴居厚高抬贵手,只能是吴居厚太会搞钱,同时自己没有贪污一个铜板。
政治人物就更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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