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琚和王师儒没有等太久,就被告知:“我朝天子请贵使入殿相见……”
耶律琚和王师儒,于是带着随从们,在南朝官员的引领下,步入崇政殿的宫门。
跨过宫门后,无论是耶律琚还是王师儒,都感受到一股股骇人的杀意在他们身上徘徊。
两人向这宫殿的殿芜两侧看去,看到了一个个身穿着衷甲的南朝大将的身影。
这些人都在用看猎物一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
即使耶律琚,被这些大将盯着,也难免心慌了一下。
“听说南朝召回了其沿边各路大将……”
“这些想必就是南朝戍边的猛将了!”
这些人身上,浓烈的杀气,是无法掩盖的。
只有真正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亲手斩杀过无数敌人的人身上,才能有这样的气势。
不过,这并没有让耶律琚退缩,反而给他壮胆了。
因为,他又不需要面对这些大将。
他只需要面对南朝的小皇帝和那两个估计连宫门都没怎么出过的妇人!
于是,耶律琚挺起胸膛,趾高气昂的走到了殿前。
崇政殿作为大宋专门用来接待辽使、西使等使者的礼殿,被特殊设计过。
它的宫门开在两侧,皇帝御座不是直面宫门,而是在偏北的一侧。
这样使者在殿外,就无法看到皇帝的样子。
但,依旧可以对话。
当耶律琚到了殿前殿芜两边的乐师,开始吹奏礼乐。
在礼乐声中,耶律琚和王师儒都拿起一块辽国的朝笏,然后面朝着殿中,恭敬的拜了一拜。
等待礼乐吹奏停歇下来。
两人就用带着些北方幽燕口音的正韵说道:“大辽皇帝钦命南朝祭奠使臣奉国军节度使琚……”
“副使大辽起居郎、知制诰、充史馆修撰师儒……”
“恭问大宋皇帝安……”两人齐齐躬身。
殿中,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朕躬安!”
“两位使者,大辽皇叔祖御体如何?”
别看宋辽,在国内互相指斥对方乃汴贼、北虏。
但在正式外交的场合,却严格遵照澶渊之盟的约定。
兄弟之邦,以年齿、辈分而论。
将来,那个辽太孙若是登基,他就要反过来称赵煦为皇兄了。
耶律琚听着殿中稚嫩的童声,连忙再拜:“回禀大宋皇帝:我主大辽皇帝,春秋鼎盛,四时捺钵,能百步射虎猎熊,可策马奔猎……”
“是吗?”殿中的童声有些质疑的味道。
耶律琚抬起头,就要说话,便听那南朝小皇帝道:“两位使者,请入殿与朕说话!”
耶律琚和王师儒,举笏再拜,以外臣的礼仪,恭恭敬敬的进了那殿堂。
然后,两人就都惊讶了起来。
因为,那殿上北侧的御座上,一个少年身穿孝服,手持竹杖,正在看着他们。
这少年生的白白净净,面色红润,看着他们的眼神古井无波。
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好奇,更没有歧视性的探究。
只是单纯的看着他们。
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两人心中都惊讶了一声!
需知,南朝宋国的皇帝从来都将他的长相、生辰视作机密。
据说是害怕被大辽知道,从而做出些不好的事情。
如今的大辽天子即位之初,因仰慕南朝仁宗皇帝,曾多次遣使,请求南朝的那位仁宗皇帝降下自己的御容画像。
最后才终于因为态度诚恳,而得到了仁宗所降的御容画像。
于是,天子将之恭敬的供奉在宫中。
南朝仁宗崩逝,天子流泪哀伤,并在宫中设祭致哀。
澶渊之盟以来,大辽天子就得到了这么一副南朝皇帝御容。
现在,南朝的小皇帝,却根本不在乎暴露他的御容、年纪,就那么的端坐在御座上,平静的看着他们。
没有帷幕阻隔,也没有排扇的遮掩。
他就这样,坦坦荡荡的端坐着。
百年来,这是第一个这样做的南朝皇帝!
耶律琚和王师儒震惊过后,就都拜道:“外臣等再拜大宋皇帝陛下……”
“两位爱卿免礼……赐座……”
南朝皇帝轻声说着。
从容、平淡、不疾不徐,这让耶律琚和王师儒内心的震惊又加了一层。
两人都不由得在心中,拿着眼前所见的南朝皇帝和上京城里的太孙梁王比较了一下。
两人顿时就垂头丧气的低下头去。
两张椅子,被人送到了耶律琚和王师儒面前。
两人连忙再拜道谢这同样是礼遇。
在宋辽交往中是很难得的礼遇,而且通常是大辽天子礼遇宋朝使者!
譬如当年,兴宗重熙年间来朝的南朝宋使富弼,就深受承天太后、兴宗皇帝的喜欢。
不止多次召见,还对其优容有加。
耶律琚坐下来后,就持笏说道:“外臣上禀大宋皇帝陛下,我主大辽皇帝陛下,知贵国国丧,甚为哀悼,特遣外臣等来祭奠致哀……”
就听着那个南朝小皇帝说道:“请两位使者,替朕转达朕对大辽皇帝的感激……”
“就说:澶渊盟誓以来,两国已百年无刀兵,朕虽年少,犹崇祖宗之德,愿大宋与大辽,在未来百年中亦无刀兵!”
“此外,朕还闻,大辽皇帝太孙,与朕年齿相当,请使者回国,转达朕对大辽太孙的问候……”
“宋辽兄弟之邦,宜当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结秦晋之好!”
是的,大秦并吞三晋那样的秦晋之好!
耶律琚和王师儒听完这一番话,心中对这个小皇帝的轻视,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
因为他们发现,到现在为止,殿上只是那个南朝小皇帝一个人的独角戏。
无论是那帷幕后的太皇太后、皇太后,还是殿中宰执大臣,或者殿外的大将们,对此都无异议,也无人出声。
这说明了什么?
他们习惯了!他们习以为常了!
此时,两人想起了那些在路上听到的有关这个南朝小皇帝的传说和故事。
又联想到今天,在这殿上所见所闻,内心的震撼已经难以言表。
十岁的南朝天子,已经能独立接见使者,可以准确的表达他的意志。
言辞不疾不徐,不卑不亢,与礼相合。
这根本不是能被人教就教的出来的。
恐怕传说和故事,大半都是真的!
反观大辽?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今年正月,群臣朝拜天子时,太孙殿下在殿上磕磕绊绊、犹犹豫豫说话的样子。
他甚至差点忘记了,给大臣赐酒的礼仪!
于是,两人心中的沮丧又多了几分。
于是,殿中一时间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无论是帷幕后的两宫,还是殿中宰执,这个时候都带上了笑容,充满了得意与自豪。
大宋天子,震慑辽使,使其久久无语。
这可是很好的素材!
更是未来与北虏打交道的底气!
寂静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耶律琚就回过神,知道自己今天出丑了。
连忙亡羊补牢,起身持芴道:“皇帝陛下美意,外臣等一定转告我主大辽皇帝及大辽太孙殿下……”
说着耶律琚就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抬起头来,再拜道:“然而大宋皇帝陛下既然愿与大辽在未来百年,依旧盟好,缘何却下诏以不许铜钱出关?”
“这是兄弟之邦能做的事情?”
“外臣惶恐,请陛下解释……”
他本来是不想这么快的摊牌的。
至少也要先夸耀夸耀大辽铁骑之多,兵马之盛。
可现在,他已经顾不了了。
原因很简单,他现在若是夸耀武功,传出去反倒是显得他心虚了、胆怯了,只能拿大辽武功来挽尊。
这只会给南朝小皇帝树立威信。
同时也将他钉在耻辱柱上,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宋辽百年来,他将是第一个,被南朝皇帝吓到只能用武力挽尊的使者!
国中上下,都会扒他的皮的。
只听那殿上的小皇帝呵呵一笑:“此乃我国内政,贵使不当干涉……”
耶律琚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面目变得狰狞一点:“陛下所言缪矣!贵国禁铜钱使我国无钱可用!”
“我国无钱可用,恐怕只能向贵国索取了!”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耶律琚的声调一点点提高,到了最后,竟变得高声起来!
而他的神态和语气,更是充满了侵略性。
“大胆!”殿中一个穿着紫袍的大臣,忽然厉声看向耶律琚。
就连那帷幕后,也有着动静和声音。
耶律琚见了,心中一笑。
然后,旋即他就听到了小皇帝的声音:“章卿退下!”
他依旧平静的如同古井。
不仅仅没有如耶律琚之愿被吓到。
耶律琚甚至感觉到,他有些兴奋!
该死!
南朝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怪物皇帝?
这是十岁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耶律琚想起,他来前在国中听那些曾经来过南朝的人提起的事情。
南朝皇帝,不是该畏惧大辽如虎吗?
萧特末、刘六符、萧禧……
他们都曾吓得南朝皇帝瑟瑟发抖。
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要碰到这种怪物?
耶律琚感觉自己真的有些倒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拜:“外臣失礼,请陛下宽恕!”
那个小皇帝却已经站起身来,他持着竹杖,走下御座,左右想要过来搀扶、护卫,却被他挥退。
耶律琚只看着他缓缓走到殿阶之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无妨!”他淡淡的说着。
“朕海纳百川,能容一切!”
“只是贵使的礼仪和仪态修养,还需加强!”
“今年,大辽皇帝陛下圣节,朕会遣使,向大辽皇帝言说此事!”
“昔晋国饥荒,秦国助之!”
“如此而已!”
耶律琚听着,顿时低下头去,只恨不得在地上钻个洞。
在他身后的王师儒更是闭上了眼睛,哀叹了一声。
他们自然听得出这个小皇帝话里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
那晋国饥荒,秦国助之的典故,更是一语双关。
既是在说耶律琚无礼,但南朝大宋礼仪之邦,愿意捐些礼仪之书和礼法典籍给辽国。
这是羞辱!
同时,耶律琚和王师儒都读过史书,当然清楚,南朝小皇帝所说的那个故事的后续——等秦国饥荒的时候,晋国非但没有救助,反而落井下石。
放在如今,恐怕是在暗指大辽无礼,就算给了礼仪也学不会,依旧是草原上的鞑掳,不过沐猴而冠罢了!
此时此刻,耶律琚和王师儒都清楚的感受了,周围的南朝大臣们那难以掩饰的讥讽和笑意。
而那个站在殿上,居高临下的小皇帝,虽然神色平静。
但他俯瞰着殿上,小小的身体,却如同巨人一般!
耶律琚知道,他要是没能压下这个小皇帝。
等他回国,他必死无疑!
没有人能救得了他这个让大辽蒙羞的臣子!
于是,他吁出一口气,再次上前一步,顶着殿中无数人的眼神,也顶着那个小皇帝平静的神色,持芴说道:“无论陛下如何巧辩!”
“我国若无钱可用,外臣恐从此刀兵再起……”
“直言逆耳,望陛下明鉴!”
注:宋辽皇帝,互相称呼对方为皇帝阙下,彼此大臣以皇帝陛下相称。这是澶渊之盟宋真宗和辽圣宗盟誓的誓词之中规定的内容。
注2:宋朝皇帝一般不会让辽国知道自己的正确年纪和样子。
历史上只有仁宗应道宗不断恳求,才给了一张画像,据说这画像被道宗供奉在宫中,即使仁宗死后,每年其生辰忌日都会祭拜。
当然,这是宋朝的说法,辽国那边缺乏史料。
注3:哲宗亲政后,主动召见过辽使,还主动的将自己生辰年齿告诉给了辽国。
这个故事被记录在曾布的日记里。
从曾布的记录的日记内容来看,哲宗说话俏皮而且风趣,坦荡而自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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