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文府晚宴,持续到亥时。
苏轼才恍恍惚惚的跟着张方平,出了文家大门。
骑上马,苏轼还有些恍惚。
“子瞻!”坐在肩舆上的张方平,看到苏轼的样子,笑了一声:“失望了?”
苏轼是君子,有赤子之心!
所以张方平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视为子侄一样对待。
自然,张方平差不多能猜到苏轼恍惚的原因。
无非是光环破碎罢了。
苏轼叹了口气,道:“晚辈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现在也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
张方平微笑着道:“回去后,好好洗漱一下,好好睡一觉,明天和老夫去见一个人吧!”
“哦!”苏轼点点头,然后问道:“未知宣徽要带晚辈去见的是?”
“和司马君实截然相反的一个人!”张方平说道:“司马君实在洛阳,写了十五年的《资治通鉴》”
“而他在地方上为大行皇帝牧民十五载!”
“当朝右相,康国公韩子华!”
“韩绛吗?”苏轼楞了。
对这个人,苏轼印象不是很深。
只记得这位如今临危受命的右相,在熙宁时代曾两次宣麻。
第一次,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出镇陕西为陕西经略安抚使,全权主持沿边各路大军,攻略横山,然而因为后方出现了兵变,功亏一篑,只能回朝请罪,出知地方。
第二次,王安石辞相后推荐韩绛接任,十个月都没有,就急吼吼的把相位再次让给王安石。
坊间传说乃是因为吕惠卿太厉害,韩绛招架不住,就干脆一拍两散,把王安石召回汴京,让那个拗相公来对付吕惠卿。
除此之外,苏轼对韩绛的了解,一片空白。
韩绛在苏轼这里,甚至还没有其弟弟韩维、韩缜知名。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张方平道:“等子瞻见了韩子华,就会知道,古人为何会说这个话了!”
旧党元老,也不是立场一致的。
就当年韩魏公和富韩公,都尿不到一起。
何况是剩下的人?
相对来说,张方平因为隐退在应天府,所以知道韩绛的施政和为人。
主打一个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两人也常常聚在一起,作诗唱和。
算是比较熟悉的朋友吧!
当然也仅限于此了。
两人政见,其实截然不同,甚至有些针锋相对。
可,这有什么关系?
王安石都能把女儿嫁给吴充的儿子。
文彦博也能让他的长孙娶蔡确的侄女。
第二天四月乙酉(二十二)。
赵煦从延和殿听政结束,回到了福宁殿中。
今天朝会上,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任命。
两宫据都堂上奏请求,下诏:
资政殿学士、银青光禄大夫、知扬州吕公著兼任侍读,并令入京赴阙。
天章阁待制、知庆州赵卨,改知延州。
朝议大夫、知河阳府、直集贤院范纯仁,馆阁升为直龙图阁,改知庆州,命赴阙入觐。
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昌州刺史刘昌祚,令入阙述职。
应左相、润国公蔡确奏请,朝奉郎,监曹州酒税吴安持,权知滑州。
嗯,蔡确这是在卖好。
不过,上上辈子,蔡确的这波卖好,卖给了瞎子看,反而被人以为他退让了,变本加厉的攻击。
现在嘛,就不知道了。
而赵煦则见缝插针,趁机在朝会上提出他的要求,于是,在一片仁孝的天子的加恩下,太皇太后生母鲁国太夫人李氏,加封韩国、赵国太夫人,皇太后生母秦国夫人张氏,加秦国、鲁国太夫人。
已故赵国大长公主追封为燕国大长公主,加公主长子东染院使王殊为皇城使,拜成州团练使。
公主次子王殖,自六宅副使,进六宅使拜利州团练使。
外戚得官,就是这样简单。
当然,只要没有明确授给差遣,他们就没有任何实权,只能拿俸禄。
又因王安石变法,外戚、宗室、勋臣,若无实差,那么俸禄就要打折扣,一般是六折,好点的八折,差点的五折。
王安石说,这是和士大夫看齐——我们士大夫没有实际差遣也这样。
气的那些在汴京城当米虫的外戚宗室勋臣们,恨不得食其肉!
现在知道,为什么王安石那么招人恨了吧。
回想着朝会上的事情,赵煦就走到了屏风前,提起笔将今日的关键记下来。
知延州赵卨!
这是个种地小能手!
赵煦是在现代才知道的。
鄜延路那种连年征战的地方,在其治下,都能被他种满麦子。
尤其特别的是,作为一个士大夫,他可以和鄜延路的羌人头领们一起坐下来认真谈事。
让那些头领信服他。
这就不一般了。
众所周知,大宋士大夫们特别是赵卨这样级别的很少有这种肯弯下腰做事的。
很多人叫他们做一点实事,譬如工程营造之类的事情,马上就跳起来:此非圣朝优遇儒臣之制!
更让赵煦欣赏的是——以上成绩,是他在元祐时代,反反复复的政策变化中做出来的。
可惜,赵煦的上上辈子,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他也死的很早,元祐四年、五年就去世了。
“看看以后能不能派点太医去……”赵煦想着。
这样一个会种地,肯做事,还能带兵的大臣,六十几岁就死了,太可惜了!
他若是可以多活一年,就能多种一年地。
投入产出比简直拉满!
赵煦正在屏风畅想着,赵卨在沿边等地,给他996种地打麦子的时候。
冯景走到他身旁,低声说道:“大家,臣在御厨,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嗯?”
“似乎昨夜,文太师请了张宣徽和司马公燕饮,听说喝到了差不多亥时一刻才散场……”
“与会者中,甚至有名满天下的苏轼苏子瞻!”
赵煦的眼睛亮了。
石得一的探事司,这是在积极向锦衣卫转型吗?
连别人聚会都要记录一下散场时间!
难得!难得!
可惜,还是不如锦衣卫啊,锦衣卫这个时候,就该有人摸进去,贴在墙脚听听这些元老没事聚在一起,到底在谈什么了。
赵煦也不表态,只是嗯了一声,给了冯景一个眼神,让他去自己猜。
赵煦正打算换一下衣服,然后就去福宁殿后的御花园里,走一走,也和大自然接触接触。
宋用臣却在这个时候来了。
“大家……”他拿着一封通见司的入阙文书副本:“沈括刚刚抵京了!”
赵煦笑了起来:“善!”
“命通见司安排,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今日申时一刻崇政殿便殿陛见!”
“是!”
沈括是赵煦的私臣,他当然可以选择单独召见。
这个事情上,两宫都已经答应了——在两宫眼中,赵煦是个孩子,专一制造军器局就好比是他的玩具。
天子想要摆弄一下自己心爱的玩具,太正常不过了,可以理解。
“我见沈括时,崇政殿不可有外人!”赵煦嘱托道。
“臣明白!”
“告诉燕丞……”赵煦却还不放心:“让御龙左直第三直,现在就去崇政殿换防!”
燕丞就是燕达的长子,如今担任御龙左直第三直的都虞候。
“唯!”宋用臣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才领命而去。
离开福宁殿这位大貂铛不由得想着:“看来专一制造军器局,大家是真的重视啊!”
“这是大家第一次如此重视一件事情……甚至做了这样周密的安排……”
先是要他将崇政殿的人,都遣散在外。
又是第一次给燕丞下令,让御龙左直的第三直这支天子最信任的禁卫,来把守崇政殿。
宋用臣忽然停下脚步。
“第三直都虞候燕丞,大家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登基时的册表吗?”
“嘶!”宋用臣倒吸一口凉气。
新君登基,册封有功群臣的表上,密密麻麻数百个名字。
燕达在其中,都排不进前二十。
何况是他的儿子?
但大家却能准确找到,并记下来。
大家的记忆力,竟是如斯恐怖吗?
宋用臣越发惶恐,也越发恭谨。
都堂门下,沈括忐忑的坐在令厅外的一个小小官廨里,紧张的等候着来自大内的旨意。
老实说,沈括现在有些坐立不安。
一是紧张!
大行皇帝遗命少主起复于他。
沈括原来以为是有书面文字手诏,但这一路上,通过和那位叫童贯的内臣打探,他才知道,是少主口授先帝旨意。
这让沈括倒吸了一口凉气——万一少主忘了,那他岂不是得永远被软禁在随州的那个院子里?
也让他对那位如今已经有了诸多传说在身的少主,有了深刻认知——一个八岁就已经能读通春秋,阐发圣人大义的少主。
一个八岁就能清楚记下大行皇帝要他记下的每一句话的少主。
这还不够恐怖吗?
这意味着得罪了他,他能记一辈子。
就像那位已经致仕的太子少师、宣徽南院使张方平。
这样记忆力超群的人,沈括很清楚,到底有多么难缠——但凡在他面前有一点不恭敬的样子。
他以后随时会想起来,也随时可能拿着这些事情找麻烦。
但这其实还不是沈括坐立不安的主因。
主因是他的妻子没跟他上京——张氏要回老家去接家人孩子一起上京。
这就实在让沈括不习惯。
好多天没被妻子揪头发,也好多天没被她掐腰了,更好多天没有听到张氏的咆哮。
沈括都怀疑自己可能生病了。
好在,他等的时间不算长。
很快的,宫里面降下旨意: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弥英阁讲书臣括,本日申时一刻,崇政殿陛见!
竟是……本日就召见?!
这让沈括越发的忐忑起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如今就像是当年第一次来到这皇城大内,准备参加殿试时的心情。
章惇在都堂的一侧,悄悄的看了一眼,那位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公服,戴着全新的展脚幞头的沈括。
可模样却苍老了许多,远远看着,甚至能看到些鬓间的华发。
“沈存中好像老了不少啊!”章惇想着:“才三年,居然就已经有了不少华发在鬓……”
“贬谪,真的那么折磨人吗?”
章惇不知道,因为他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是贬谪?
因为他从未犯过大错!
因为他自入仕以来,就一直走在正确的路上。
想了想,章惇悄悄的来到了李清臣的令厅里。
“邦直!”章惇一进门,就对李清臣说道:“你看到了吗?沈存中入京了!”
李清臣点点头,道:“方才,宫中已经降下了旨意,命沈括今日申时一刻,崇政殿陛见!”
“这是福宁殿里下的旨意!”
李清臣兼着中书侍郎,自然宫里面降下的旨意,首先要到他手里。
章惇听着,目光灼灼。
“福宁殿降下的?”
“还是今天就入宫陛见?”
他问道:“是天子的意思还是皇太后?”
李清臣摇摇头:“我只是臣子而已……怎会知道这种事情?”
等下还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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