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四年,亚瑟·黑斯廷斯,或者不如说——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下级勋位爵士、俄罗斯帝国二等圣安娜勋章获得者,尊敬的亚瑟·黑斯廷斯阁下。
虽然这些头衔的份量已经不轻了,但是此时的亚瑟·黑斯廷斯,还远不是那位权倾朝野、威震欧洲,打个喷嚏都能令俾斯麦噤若寒蝉、令拿破仑三世心生狐疑、令白厅街罹患重疾的联合王国内阁秘书长和帝国会议首席书记官呢。
在维多利亚女王写给长女的家信中,她难掩激动和喜悦的表达了对亚瑟·黑斯廷斯的喜爱之情: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当选内阁秘书长,而迪斯雷利先生成为了新首相!这对于两个在人民中崛起的人来说,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啊!
对于一位成长于农业群约克的乡下小伙儿来说,父辈是农民,祖辈是农民,因此不言而喻的,他本该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具备了成为一名合格农民的一切条件,体格壮实、身姿挺拔、天生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虽然存在双亲早逝这样的不利条件,但是乡亲们从来没有替小黑斯廷斯的前途担心过。
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庄稼汉的,凭着他那股耕牛般的力气,他可以在二十岁出头便攒下一笔钱,娶上一个体格壮实好生养的乡下姑娘,生下四五六七八个活蹦乱跳的小崽子,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上乡下人人羡慕的好日子。
但黑斯廷斯明显要比乡亲们想象的更有抱负,膝下无子的老乡绅拼尽了最后一把力气把这位与他有着可疑血缘关系的小侄子送去了伦敦,让他得以坐在大学的课堂里蒙受功利主义学派的教诲。
黑斯廷斯在大学学习时,已经成绩斐然。按照那个时日无多老乡绅的幻想,在黑斯廷斯毕业后,他们自然乐于让他留校担任历史和文学教师,甚至将来还可以想一想教务长和校长的职务。
但突然而来的经济危机击碎了一切幻想,日渐萎缩的就业市场使得这位垄断了伦敦大学学业金奖的‘托拉斯’学生没了出路,最终只得以警察的身份出现在了伦敦街头。万幸的是,上帝慈悲的先一步带走了黑斯廷斯的赞助者,老乡绅可以带着小侄子必然飞黄腾达的美梦去往天堂了。
至于黑斯廷斯呢?没了依靠的黑斯廷斯初涉人世,刚刚起步,然而他本性的一个典型特点很快就显现了出来。那就是不愿完完全全、无可挽回地把自己和某人或某事拴在一起。这可是亚瑟·黑斯廷斯的典型作风。他身穿警察的衣裳,腰里别着警棍,和别的警察一样过着苦修士的生活。在苏格兰场的三年里,这位新富歇从外表到内心和一个警察毫无差别。
但是,作为维护英国首府秩序稳定的暴力机器的有机组成部分,他对待内务部和上级永远有所保留,在托利党和辉格党之间永远不明确表明态度。无论在什么环境里,他都为自己留着退路,留着顺风而变的可能性。他投靠威灵顿内阁只是权宜之计,并非完全效忠。
亚瑟·黑斯廷斯,这个狡猾的农民对待上帝尚且不肯答应终身效忠,躺在棺材里尚且不安分,更遑论对待一个普通人了。然而,在他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中,总有些讨厌鬼自以为他在黑斯廷斯的眼中挺特殊,别人掌控不了的人物,换了他便能够轻而易举的掌控。
富歇式警务专家、法拉第式的欧洲大学者、黎塞留式的政治阴谋家、与李斯特并肩的音乐天才……这一连串令人意乱情迷的头衔冲昏了他们的脑袋,每一个渴望在世界上有所成就的统治者都对亚瑟·黑斯廷斯趋之若鹜。
拿破仑三世在亚瑟·黑斯廷斯的身上吃了大亏,维多利亚女王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她的这位小老师曾在重要政治议题上欺骗过她,不过相较于那位来自北国的铁之意志,亚瑟·黑斯廷斯在对待拿破仑三世与维多利亚女王的手段明显就温和太多了。
尼古拉一世希望以帝王权术驾驭这头约克夏猪,然而却连一根猪毛都没留下。他为亚瑟·黑斯廷斯颁发了一枚二等圣安娜勋章,得到的回报却是——1853年英国外交部的宣战国书以及……克里米亚。
——斯蒂芬·茨威格《亚瑟·黑斯廷斯:一个理智囚徒被驱策的野心》
克里姆林宫的长桌上铺着绣有双头鹰纹饰的雪白亚麻布,银质餐具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这是一顿典型的俄式早餐:黑鱼子酱、酸奶油煎饼、腌鲱鱼和冒着热气的茶炊。
营养均衡,以早餐的标准来衡量,也足以称得上丰盛,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亚瑟并不是很吃得惯。
当侍从端上淋满蜂蜜的燕麦粥时,亚瑟总算是发现了一份他喜欢的餐点。
然而他刚刚将一勺燕麦粥送进口,却发现餐桌另一端的沙皇正皱着眉头。
尼古拉一世发现亚瑟的目光正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我原以为英格兰人是不喝燕麦粥的,我小时候的保姆是位苏格兰姑娘,我还记得她曾经和我抱怨过英格兰人经常拿苏格兰人吃燕麦这一点取笑他们。”
亚瑟用餐巾抹了抹嘴:“她没有欺骗您,在英格兰,燕麦一般是用来喂马的。我还记得伦敦霍乱期间,有一次我去济贫院检查防疫工作,由于缺乏物资,济贫院里给贫民准备的早餐正是燕麦粥。当时,有几个姑娘和小孩儿一看见碗里的燕麦,眼泪立马夺眶而出。没过多久,济贫院里便只剩下低声啜泣的声响了。与我同去的济贫委员会成员理查兹先生气的面色铁青,他把济贫院执事叫过来臭骂了一顿,还说什么,就算是真的缺乏物资,也不应该上这种东西对贫民进行人格侮辱。”
沙皇听到这桩趣闻,轻轻笑了声:“看来英格兰的燕麦和俄国的土豆有着相同的作用,文明人知晓它的好处,但是不文明的人却把它当成了毒药似的。遗憾的是,我本来以为英国的人民会比俄国的人民更文明一些。毕竟大伙儿谈论的都是英国的先进之处,谈论英国的织布机、蒸汽机还有铁路,而这些东西在俄国都很少能够见到,就算偶尔见到了,大部分也是从英国进口的。”
针对俄国与英国究竟哪一个国家更文明,即便是把这个问题放在俄国,九成的俄国人都会回答是英国。
毕竟大部分人衡量文明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城市的富有。
在这一点上,能够赶得上不列颠的国家确实没有。
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从农村的视角出发,由陆路入境俄国的亚瑟确实发现了不少新奇的地点。
因为,如果就农村的生活水平进行比较,会出现一个相当离奇吊诡的结论。
英国各地农民的生活水平通常相差不大,但是俄国农民的生活水平则出现了较大的落差。
越是边远、交通不便地区的农民,由于当地粮食价格无法与城市地区接轨,农闲时也能做点家庭手工补贴家用,所以他们的生活水平往往还说得过去。
而那些邻近城市的农业地区则受到了相当严重的冲击,不仅当地粮食价格被大幅抬升,就连家庭手工业也无法正常开展,为了赚钱,他们只得在农闲时期跑到外地帮闲。
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么普希金之前那篇《俄国农民生活水平强于英国》的文章其实写的也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他必须要在前面加上定语——俄国边远地区农民。
当然,这么说或许对崇尚不列颠和法兰西的俄国自由派不是很公平。
因为正如他们说的那样——虽然俄国农民在许多方面要比英国的某些农民生活安逸,但实际上,两者之间的差距仍然大到了不可估量,用一句简单的描述就是:英国农民拥有权利,而俄国农民一无所有!
用更明白的话解释就是:俄国农民被禁止向地主提起诉讼并且不被允许出庭作证。如果地主乐意,他随时可以把他的农民流放西伯利亚或者送去服20年的兵役。
而且俄国的农民貌似已经麻木于现状了,相较于英国农民的‘斯温暴动’等一系列暴力事件,俄国农民的反抗就显得平和了许多,俄国许多被定性为农民暴动的事情放在英国最多只能叫做不服从和罢工。
即便是在俄国造成普遍影响的普加乔夫起义,参与起义的农民们也从不反对沙皇权威,因为他们的领袖普加乔夫打出的旗号是——他才是真正的沙皇,起义的目的则是要从篡位者手中夺回皇位。
而英国的‘斯温暴动’嘛,英国农民的主要矛头对准的也不是国王,或许有一部分是为了针对和他们不对付的政府,但是他们干的最多的还是砸烂所有机器,并把抢他们饭碗的工厂主乃至于一部分甘愿为工厂主充当走狗的工厂工人一并吊死在路灯上。
这两种行为究竟哪种更文明呢?
爵士站在警察的角度上,觉得很难。
但是作为一个地道的乡下人,农民出身的亚瑟能够清楚地意识到,糟糕的生活环境使得大部分农民从骨子里都是现实主义者,现实到近乎于冷酷,这一点在天寒地冻的俄国体现的尤为严重。
操心自己,别管他人。
别人的眼泪就是水。
只要能得到足够的吃的,说谎又有何妨呢?
这几句谚语是他最常从俄国农民口中听到的话。
如果你因为庄稼汉看起来老实巴交便把他当做没头脑,那你才是真正要吃大亏的那一个。
而亚瑟对农民的了解,也让他意识到乌瓦罗夫提出的官方人民性理论究竟有多么可笑,撇开沙皇和国家这一点,东正教首先就解释不通。
这帮骨子里充斥着现实主义的俄国农民们确实很迷信,为了一点小病小灾,他们可以在教堂里连续好几天祈祷。
但是一旦他们的病好了,那您就瞧吧,他可以在做弥撒的时候,一边口呼上帝的名字,一边还在给自己身上的某个位置搔痒。
俄国的教育大臣乌瓦罗夫要么是把迷信和宗教信仰弄混了,要么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在亚瑟看来,宗教的基础是对上帝虔诚和敬畏,但是俄国农民的身上很少能看到这一点,甚至就连经历了大革命洗礼的法兰西的虔诚信徒都比俄国要多。
亚瑟委婉的向沙皇谈了谈他关于文明的观点,又侃侃而谈的讲起来他在农村地区观察到的问题。
沙皇初时还只是把这当做了一个闲聊的话题,但是他越听表情却越肃穆。
尼古拉一世的眉头渐渐皱紧,亚瑟的表述总让他不经意间想起之前第三局局长本肯多夫伯爵和国有土地大臣基谢列夫向他递交的《农奴制改革报告》。
“与其说东正教是俄国的信仰,倒不如说宿命论才是俄国真正信仰的宗教。因为我发现大部分人很少会将任何事,尤其是不幸的事归咎于自己的意志力和能力不足。即使问题很显然是出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也会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沙皇听到这里,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刀叉,虽然他很想批评亚瑟的言论,但是转念一想,亚瑟的话好像目前正在莫斯科验证。
站在窗台向外眺望,还可以看得见克里姆林宫红墙外黑压压的一片莫斯科五品官员。
随手翻翻他们连夜递上来的各种关于莫斯科大火的报告,任意挑出一篇,不管它用了哪种语言描述,运用了多么华丽的辞藻,但是文章的主旨大意无非是那一个——错误不在我,而是由于我不走运,这才闯了祸。
尼古拉一世一想到这里,心中便隐隐的鼓动着怒气。
他拿起餐巾轻轻擦拭嘴角,淡淡的冲着身边的侍从吩咐道:“早餐吃完了,带他们进来吧。”
“明白了,陛下。”侍从微微躬身,旋即转向亚瑟:“爵士,我们这就派人送……”
“不用。”沙皇闻言忽的一抬手:“亚瑟爵士留下,朕要让他们好好看看,用心的官员究竟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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