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区别,女人愈是上了年纪,愈是热衷于女人的事务。而男人愈是上了年纪,就愈是从男人的事务中退却。
——契诃夫《手记》
城内狂风怒号,暴雪如同撒开的白色绒毯,覆盖了整个小城。
窗外的世界已经被寒风和积雪吞噬,空气刺骨,雪花在风中飞舞,仿佛把一切生气都冻结了。
街道上只剩下几乎被冰雪淹没的痕迹,偶尔传来几个脚步声,但很快便消失在无尽的白茫茫中。
明明还是中午,但暴雪天却将天色撑得昏沉的不行,连远处的灯光都被厚重的雪幕遮蔽,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无声的沉寂。
小旅馆四周的墙面因为长期潮湿而泛起了霉斑,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霉味和油烟的混合气息。地板上铺着的厚重地毯与地面紧紧地粘合在一起,就好像这毯子天生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炉子上仅有几块微弱的木炭,勉强维持着一股微弱的热量,但也只是让人感觉到稍稍的温暖,远不能抵挡外面透过裂缝渗进来的刺骨冰寒。
亚瑟坐在餐桌前,桌面上摆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许是年头太久,油灯的内壁都被煤烟熏得焦黑了。
这样令人毫无食欲的灯光再配上简单的俄式晚餐,别说吃了,光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反胃。
腌制的小黄瓜、硬邦邦的黑麦面包和一碟略显油腻的炖牛肉。
亚瑟拿起面包放在手里盘玩,石头般坚硬的质感差点让他以为自己捡了一块煤炭。
不过毕竟爵士也是苦出身,对于这样的晚餐,他自有办法解决。
拿出加里波第送他的小刀,如同锯木头似得将面包锯成小块,然后再将小面包块放进嘴里含一会儿,直到口水濡湿了表面,爵士方才大张旗鼓的铆足力气鼓动腮帮子使劲咀嚼。
该怎么形容这面包的味道呢?
您决不能像是对待美食那样细细品味。
这面包的质地不仅硬,就算嚼碎了,依然能在唇齿之间感受到一块一块的大颗粒,用舌头在牙齿上一舔,还能扫下来几大片没处理的麸皮。面包又酸又苦,咽下去割嗓子不说,深吸一口气还觉得肚子里总会翻上一股发霉似得怪味儿。
不过好在还有一份炖牛肉能压住翻腾的胃,但也就仅限于压住怪味儿了。
这炖牛肉远远比不上巴黎餐馆里的普罗旺斯炖肉,不仅味道淡而无趣,调味只用了盐,而且油腻的汤汁在冰冷的天气里还有一部分已经冻结,姜黄色的汤汁漂浮着一块块凝固的油花。
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怼进嘴里,带给亚瑟的感受只有口中积淀着的不快。
但那又能怎么办呢?
伦敦的莺歌燕舞,巴黎的纸醉金迷,哥廷根的唯我独尊,那是英国上流绅士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应该享有的待遇。
而黑面包、牛肉汤、腌黄瓜,这才是匹配俄罗斯帝国小公务员、十四品文官阿图尔·阿加雷索维奇·赫斯廷戈夫的活法。
五天五夜的困顿让亚瑟的脸色更加苍白,身上仅剩的200卢布仿佛能在瞬间蒸发。喔,或许这么说并不贴切,因为哪怕是仅剩的二百卢布,在支付完旅馆的食宿和抵达德鲁伊斯克的车费后,也只剩下110卢布了。
而接下来,他还得靠着这110卢布撑到‘沙俄呼保义’舒宾斯基来救他这个‘大英玉麒麟’的那天呢!
如果情况更糟,舒宾斯基不来,那亚瑟还得想办法独自从这鬼地方脱身。
这些天,市政厅、邮政局、警察局,凡是能去的政府机构,他几乎都去了。然而,别说见到市长、警察局长等等头面人物了,他甚至都没能突破门卫设下的第一道防线。在德鲁伊斯克,和官员见面就如同在黑夜中寻找光明般困难。而如果见不到官员,他就只能在原地打转,什么事情也没法办。
这些操蛋的事情串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如果再这样下去,亚瑟说不定还真得考虑阿加雷斯那个不靠谱的建议,找个大路一蹲,问来往的英雄豪杰借一点上路的盘缠。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位菲奥雷流的大师级剑客,这方面的业务他上手应该很快。
早知道,在巴黎的时候,他就应该和维多克多学两手。
那老家伙可不止是巴黎神探,虽然维多克只承认自己只在拿破仑战争期间跟着法国海盗劫过几艘英国商船,但是亚瑟觉得,这老东西年少轻狂的时候,在陆地上打家劫舍的事情应当也没少干。
不过话说回来,劫道这事对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来说,总归不太体面。
但话又说回来了,劫道的是蟊贼阿图尔·阿加雷索维奇·赫斯廷戈夫,与爵士又有何干?
唉……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半点恩感动侠义人。
我是亚瑟·黑斯廷斯,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驻俄文化参赞,其实我并没有死,也没有失联,而是一直住在德鲁伊斯克的小旅馆。我现在需要500卢布去彼得堡上任,银卢布或者纸卢布都行。你把钱给我,等我到了彼得堡,立马解除你的农奴身份,再送你一片田,让你当上波雅尔老爷。
这种话说出去会有人信吗?
呵!这种东西魔鬼都不信,还指望人会信吗?
求人不如求自己!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毕竟是从约克郡的猪圈里、从格林威治的流氓堆、从伦敦塔下的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人物,如果他被这么点困难给打倒了,那岂不是要被塔列朗那个法国老瘸子看扁了?
亚瑟端起大碗,斗志满满的将炖牛肉吃了个干净,就连碗沿儿上的油花、碗底的肉渣都没放过。
可别小瞧了这点东西,要想在这天寒地冻市政厅外蹲上一两个钟头,可全指着这点儿荤腥呢!
阿加雷斯望了眼亚瑟的穷酸模样,不屑地从鼻头挤出一口气,红魔鬼轻哼一声,旋即端了端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金丝眼镜,手中捧起一篇羊皮纸写就的长文,深情地朗诵起了爵士作下的千古名篇。
“我年幼时就爱学习。但因为我是约克乡下出身的雇农,家中贫穷,父母早逝,无法得到书来看,只能常向约克当地藏书的人家求借,亲手抄录,约定日期送还。天气酷寒时,用炭灰自制的墨水冻成了坚冰,手指不能屈伸,我仍不放松抄书……”
亚瑟可以忍受物质上的贫瘠,却唯独受不了精神上的蹂躏,他瞪着红魔鬼正要重提巴尔故事,不成想却听见旅馆的门被人推开。
那声音显得异常响亮,在客人寥寥的寂静旅馆内回荡开来,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亚瑟抬起头,看见在发暗的天色中,一个高大到像是熊的身影走进了旅馆。
虽然这人的背有些佝偻,但是这并不影响大伙儿看出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相当壮实的小伙子。
那是一位头戴熊皮帽、披着狐皮袄的银发老乡绅,从他落满了雪花的肩膀就能看出,外面的雪下的很大。
他的帽子因为长时间暴露在雪中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寒冷的天气冻得老人家肩膀微微颤抖,就像是刚从雪地里挣扎出来似得。
店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几乎是油腻的,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谄媚。他连忙迎上前去,双手几乎要抓住那人的衣袖,口中则不住地恭维:“这不是扎哈罗夫老爷吗?雪下得这么大,您可真是硬着头皮来了呀!这天儿冷得真是厉害啊,您没冻坏吧?”
老乡绅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不耐烦,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地方上的规矩,若不应付几句,反而显得不合时宜。
他轻哼了一声,甩了甩沾满雪的衣袖,冷冷地说:“嗯,雪是下大了点。不过,我还是得说,有空了还是得来你这地方一趟。毕竟这地方人情往来总是繁杂,长久不来,别让人觉得这地方冷得连人心都冻住了。”
旅店主听出来话头不对,但也没敢细问,只当是这老家伙今天心情不好。
“哎呀,老爷说得对,您这趟风雪里来的,特意赏脸过来吃口茶,喝一口酸不溜的水酒,真是给我们这地方长面子!”
店主的笑容更加夸张了,低声说道:“我们这地方也没什么好看的,您要是瞧不上,咱们这儿不敢勉强,给您准备点啥,暖和暖和身子?咱这儿的房间,床上暖,锅里热,饭菜啥的您就别嫌弃了,都是自家弄的,不怎么讲究,能填肚子就行!”
老乡绅显然没心情听这些阿谀,随手把身上的大衣脱了挂在椅背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嗯,能热就好,别耽搁了。我今天出门,不小心叫几只雪里钻出来的畜生顶了胸门,心窝绞肉似得疼,必须得来些上好的鳕鱼和烈酒才能舒缓过来。”
“好嘞!您稍等一会儿,饭菜马上给您端上来。”店主刚刚钻进后厨,很快又折了回来,脸上挂着笑问道:“老爷,您干脆去里屋的小包间坐着?我把炉火烧的旺旺的,给您驱驱寒气。”
老乡绅取出烟杆,摸出火柴一边打着火,一边抽空瞥一眼小店主:“你今个儿可是殷勤的紧啊!”
店主笑嘻嘻的拿起柜台上的抹布擦了擦手,弓着腰站在老乡绅旁边,低声下气的请求道:“您不愧是当过八品文官,在冬宫旁边值过差的人,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老乡绅翘着二郎腿了口烟,也不拿正眼去瞧小店主:“哼!我还不了解你这狗东西,城里做买卖的就属你最刁了。大老远的冒着风雪照顾你的生意,你不心怀感激也便罢了,反倒还打起了我的主意!这也就是碰上了我,碰上了好心的老格里戈里,要是你碰上了市政厅、市法院、邮政局那几个狗娘养的,早把你拿到监狱里审问去了!”
店主不敢附和老乡绅辱骂市长、法官的言语,但也不敢忤逆他,于是只得一个劲儿的奉承着:“德鲁伊斯克谁不知道老爷您是最有善心的,就算是教堂的神甫也不敢说他比您对上帝更虔诚。地里的佃租,您那里是最低的。遇到为穷人捐款捐物,替皇上表忠心的活动,您也是最积极的。这街上往来的,每次提起您,那都说您真是天赐的恩人,咱们这些小百姓能见您一面,就如同见到了上帝一般,能得到您的照顾,真是三生三世的福气啊!”
不知道是不是平常听惯了这些奉承话,老乡绅竟然相当坦然的将小店主的言论当成了真的。
他不止不害臊,反倒边抽烟边点头道:“虽然大伙儿都说底下人没什么见识,但没见识不代表不明白事理。依我看,要是你去当市长,弄不好还能比巴卡尔金干的更好些呢!”
店主见把这老家伙哄开心了,赶忙趁热打铁道:“您真是折煞我了,我这样的小人物哪里有那么大的福气,别说当市长了,如果让我看一眼皇帝陛下的面貌,估计我都得吓瘫在地上,连走路都忘了怎么走了。”
老乡绅听到这话,哼了一声:“那你的表现倒还比市长更好些嘞!巴卡尔金别说见皇上了,他听到钦差大臣微服私访的消息,都给吓得尿了裤子。”
说到这里,老乡绅担心小店主不相信,还抬起烟杆指着窗户外边几个正冒着大雪清扫垃圾的警察:“你瞧那几个披狗皮的黑牲口,瞧瞧他们这个揍性。平时不把工作做完备了,非得等到钦差大臣快到了,才想起来搞突击。这就像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挂上一块‘精致农庄’的牌子,结果钦差大臣一进门还不是得先闻到臭味?”
然而小店主听到这话,却没有多大的反应:“什么是钦差大臣?”
老乡绅听到这个问题,只觉得自己方才都是对牛弹琴了,他不耐烦地摆手道:“没见识终究是没见识的,钦差大臣你都不知道?就是从彼得堡来视察的老爷!”
“彼得堡来的?”小店主恍然大悟道:“那他大概是几品官呢?”
“一般来说,起码得是个六七品……”老乡绅看到小店主居然不惊讶,连忙改口道:“不过这次和一般情况不一样,这次是皇上亲自派下来的,肯定是个五品的大员!说不准那位大人还是哪个省的宪兵司令呢!”
“五品?九、八、七、六、五……”小店主掰着手指头数,数着数着,他便感觉小腿肚子直哆嗦,最后忍不住惊呼道:“那他岂不是比市长要高了好几个级别!”
老乡绅见把他吓到了,这才得意洋洋的说道:“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年老爷我在彼得堡办公的时候,身边坐着的都是这样的大员。”
小店主闻言不禁肃然起敬,语气也愈发卑微了起来:“怪不得大伙儿都这么尊敬您,从前我光是知道您离皇上近,却没细想过,哪怕是和您一个办公室的,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老乡绅微微点头,享受着小店主的恭维,忽然,他的鼻头耸了耸,眉头猛地一皱:“该死的!我的鲑鱼是不是糊了?”
“啊!”小店主着急忙慌的跑回后厨:“我听得实在是太入迷了,把正事给忘了。”
“那还不快去!鲑鱼糊了,我饶不了你!”
小店主忙不迭的跑进后厨,可刚刚跑回去,他又折了回来:“老爷,我差点忘了跟您说了,就是那个……您看,您的女婿,咱们的警察局长,斯科尔尼科夫老爷。那个……我知道治安检查是必须的,而且他也是个勤快人,但是一个月来我这里检查七次是不是太勤快了一些?”
老乡绅闻言,立马换了副嘴脸,他打着官腔应道:“唉呀!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也知道你做生意不容易,但你也要体恤体恤他的难处嘛。严查治安是皇上的旨意,十二月党人、幸福协会还有波兰人,这些都是极为危险的。当然,我知道你是个忠厚本分的商人,但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检查虽然频繁,但是事情查清楚了,你的安全不就有保障了吗?如此以来,你放心,警察局也放心,全德鲁伊斯克都放心,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小店主哭丧着脸回道:“老爷,我当然能体谅您女婿的难处。但是您能不能叮嘱他一声,别每次一来检查,就拷走我几条害了自由主义思想的鲑鱼?”
老乡绅闻言瞪眼拍桌道:“放肆!你这叫什么话?他那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知道那些叛逆分子是多么暴戾的人吗?他冒着生命危险给你搞治安检查,你不懂礼数招待他吃顿饭也便罢了,他拿回去自己做,省了你的力气,你倒还有不满意了!依我看,你恐怕确实和十二月党人有联系,我看今天这顿饭也别吃了,你马上跟我去一趟警察局!”
小店主被吓得亡魂皆冒,他赶忙连连鞠躬赔不是:“您看我这个嘴,我这也是被那些鲑鱼教唆了。您别生气,我这就把店里那些该死的玩意儿全部炖了,一齐端上来让您好好教育教育。”
语罢,小店主赶忙一溜烟钻进后厨,再也不敢出来了。
老乡绅见状,这才冷笑一声,重新翘起二郎腿美滋滋的抽起了烟:“没见识就是没见识。”
但他抽着抽着,却总感觉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老乡绅四处寻觅了一下,这才发现店里不止有他一个客人,在拐角的小餐桌上,还坐着一位身着燕尾服的青年。
那青年一边用白手绢抹着嘴,时不时还偷偷拿余光打量他一眼,就好像在盘算着什么。
德鲁伊斯克不过屁大点地方,这十里八乡的就没有老乡绅不认识的人,然而这青年却是个他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许是个被大雪困在这里的外地人。
老乡绅心里这么琢磨着,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了亚瑟的那身燕尾服。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老乡绅越看越能发现这身衣裳的不凡之处。
他毕竟是在彼得堡当过差的,虽然没混过上流社会,但是却管中窥豹的看见过上流社会的一角。
那身燕尾服,无论是用到的呢子布料,还是处处能看出手艺的精致裁剪,甚至是与燕尾服搭配的有百褶边的白衬衫,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
这么一身,起码得八百卢布吧?
老乡绅暗自心惊:“这小子,估计是从哪个大富大贵之家出来历练的青年吧?”
亚瑟发现老乡绅在打量他,于是他的眼神干脆也不遮掩了,而是直挺挺的与对方对视。
老乡绅被他看得心虚,气势禁不住弱了下去,目光也开始四处躲避。
而亚瑟见他这个模样,心中不由有些懊恼:“他妈的,这老无赖,怎么不上来搭话啊?酒足饭饱,现在就想抽袋烟。而且听刚刚他话里的意思,警察局长还是他的女婿?”
对待老乡绅这种色厉内荏的家伙,苏格兰场的老条子自有一套拿捏他的手段。
其中有一条就在于,要在接触前就给对方上足压力,不能主动接触,而要等着对方上来攀附。
但不知道为什么,老乡绅就好像偏要和亚瑟比定力似得,怎么也不肯上前。
亚瑟心烦意乱的捋了捋袖子,不经意间露出了袖口一枚舒宾斯基在莱比锡送给他的离别纪念品纽扣徽章,岂料老乡绅见到那枚徽章,猛地惊叫着站了起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