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是一大清早,但哥廷根大学的学监办公室里却吵吵嚷嚷的。
亚瑟望着面前发怒的学监助理约翰·赫尔巴特教授,只能抱歉似的保持礼貌微笑。
在赫尔巴特看来,这位新学监刚上任的时候表现十分不错。他不仅放松了校园的学术管制,弘扬了当地的自由风气,而且还把一切都控制在合理范畴之内。
但是随着前几天海因里希·海涅的到来,赫尔巴特感觉那种有条不紊的、可控的渐进式改革氛围被打破了。学生们在广场上放肆集会,脱下他们的帽子高高的扔到天上,而且还欢呼着各种被德意志邦联议会严令禁止的口号。
然而,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这位在伦敦被评价为保守派走狗的警务专家,却没有半点想要站出来为局势降温的打算。
虽然赫尔巴特教授同样是个自由派,但是他却自认绝不是什么激进自由派,而是个自由派中的保守派。他认为,如果放任局势这么失控下去,很快哥廷根的校园里便会重演法兰克福卫戍事件那样的惨剧了。
正因如此,赫尔巴特教授今天才会一大清早就跑到学监办公室,向着亚瑟当面表示:他希望学监阁下能够拿出去年6月在伦敦塔下的魄力,哪怕只有一半也行。
亚瑟当然明白这位老教授的顾虑,但问题在于,长期生活在校园中的教授与长期奋战在反革命一线的警察头子看待事物的视角不同。
在亚瑟看来,与去年六月伦敦发生的事态相比,哥廷根大学生的所作所为简直和过家家差不多。
他们既没有那种足够有影响力的领袖人物……
喔,或许现在有了,但那个领袖是海因里希·海涅。
其次,就算有了领袖人物,他们也没有明确的组织架构。
嗯……不对,现在组织也有了,可那个组织是盖世太保。
最后,就算他们两者都有了,那这些大学生就真的很危险了吗?
嘶……
亚瑟知道有个这样的组织,他们有个明确的领袖人物朱塞佩·马志尼,有一个组织严密的党派叫做青年意大利。甚至,他们还和邪恶的境外势力勾结在了一起。
但结果呢?
还真让他们干出了点大事情!
他们足足带动了意大利诸邦新闻出版业好几个百分点的业绩增长。
但遗憾的是,出于保护国家机密的考虑,亚瑟没办法一五一十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赫尔巴特教授。
他只能委婉的开口道:“赫尔巴特先生,请您相信,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是个自由主义者,这不假,但是我与您一样,也是个德意志特色自由主义者。如果事情真的到了触及底线的那一步,不论是关禁闭还是开除学籍,我绝对都不会手软的。”
赫尔巴特教授明显还是不放心:“那海因里希·海涅呢?您就放任他在校园当中大放厥词吗?”
“其实关于海涅的方面,您应该比我更有发言权。”
亚瑟站起身背着手在窗前踱步道:“我们都知道,海涅的本科阶段是在波恩大学、哥廷根大学和柏林大学三个学校完成的。在这三所学校中,他先后接受了萨维尼、黑格尔、西奥尔德、施莱格尔等人的教导,我不认为……”
岂料亚瑟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赫尔巴特打断:“阁下,您这完全是在诡辩。但凡是在这三所学校学习法学的学生都会接受他们的教导。我希望您的注意力应该放在他为什么在本科阶段辗转了3个学校。”
亚瑟也不正面反驳赫尔巴特,而是问道:“如果他真的那么糟糕,为什么学术委员会允许他最终在哥廷根完成他的法学博士论文呢?”
赫尔巴特摇头叹息道:“阁下,我从未说过海因里希很糟糕,相反的,他相当杰出。他的才华让哥廷根的瑰宝、历史法学派的代表人物古斯塔夫·胡果教授都忍不住赞叹:海涅不仅是一位讨人喜欢的法学博士候选人,而且还是一位写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的诗人。在海涅身上,文学与法学密切联系在一起了。也正是因为胡果对他的欣赏,所以我们才勉为其难的重新收下了这位曾经被哥廷根驱逐的本科生。”
亚瑟听到这话,忍不住回到案前将这句话记下:“您应该早点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的。不过,既然胡果教授可以为他担保,那我就不能替他担保了吗?”
“这不一样。”
赫尔巴特教授坚持道:“作为法学院的院长,胡果教授想收什么学生是他的自由,我作为哲学教授,没有权力插手。但是现在海涅并不是以学生身份入读哥廷根大学,再加上现在的时期这么敏感,把他放进来绝对不利于学校的整体发展。”
“也就是说,他在校园外活动就没问题?”
赫尔巴特见亚瑟这么执着,沉默了半天叹气道:“这是我的底线了,您应该也要考虑到惩处学生委员会的管理工作并不好做。”
“我明白你的难处。”亚瑟放下笔起身送客:“放心,先生,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变故,如果委员会无法控制,我会让警察在最后介入。”
赫尔巴特站在门边摇了摇头:“但愿不要走到那一步,比起海涅,我更不希望警察玷污这片学术净土。”
咔哒。
赫尔巴特关上了房门,亚瑟听到脚步声远了,或许是因为职业病犯了,他哼着小调从办公室的抽屉中取出了一份尘封多年的学生档案,开始了今天的娱乐活动。
档案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一个醒目的名字——海因里希·海涅。
寻常学生的档案大多只有薄薄的几页纸,但是海涅的档案简直都快赶上了一部长篇了。
亚瑟先是从里面夹出厚厚一叠的各种警告处分,旋即又掏出几份成绩单,最后又是一摞海涅向惩戒学生委员会极力申辩的陈情书。
亚瑟一边欣赏着这些出自德意志大诗人笔下的墨宝,一边心里还暗自盘算着哥廷根大学这些年究竟欠了海涅几万法郎。
他正看得起劲呢,忽然,咔哒一声,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眼神中都带着傲气和轻蔑的海涅走到了亚瑟的对面拖开椅子坐下,优雅地翘起了二郎腿:“八年了,哥廷根还是这副模样。”
亚瑟顺手将档案袋扫到了桌子底下:“怎么了?海因里希,我每次回到伦敦大学只会感到亲切和自豪,但你好像对于母校这个词与我有不一样的看法。”
海涅有些厌恶的说道:“我不讨厌哥廷根,但是我讨厌这里的很多人,讨厌那些让人们为之疯狂的虚幻词汇。长久以来,凡是带有爱国主义字样的一切东西都使我感到厌恶。那些讨厌的蠢材,出于爱国主义而卖命地工作着。他们穿着合身的工装,当真地分成师傅、伙计和学徒三种等级,行使着同样的礼节,并且就这样在国内进行争斗。是的,我看到这副化了装的嘴脸时,的确有些气恼。”
说到这里,海涅话锋一转道:“但是这并不是说我就讨厌爱国主义,我讨厌的仅仅是德意志的爱国主义。法国也有爱国主义,他们的爱国主义也在于热爱自己的家邦,但法国同时是个文明之邦,是个人道的进步之邦。而德意志的爱国主义呢?恰恰相反,德意志的爱国主义在于仇恨法国人,仇恨文明和自由。因此,由于我赞扬了法国,所以我不是个德意志爱国者。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了吗?”
亚瑟一眼便看破了海涅的心思:“看来在哥廷根的学生群体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欢迎他们的英雄。”
海涅本想破口大骂,但是他还没骂出口便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刚刚升起的气势弱了下来,就连眼神都变得柔和不少。
“爱自由是一种监狱中盛开的鲜花,只有在监狱里才会感到自由的可贵。因此,只有到了德意志的边境时,才会产生对德意志祖国的热爱,特别是在国外看到我生长的土地正遭遇不幸时,这种对祖国的热爱便愈发的强烈。
我不想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但是我要说,当我听说法兰克福卫戍事件发生的时候,听到德意志邦联议会通过《卡尔斯巴德决议》修正案的时候,我的心中涌现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我想要回到这儿。这并不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爱国主义所起的作用,那是一种更高贵、更善良、更质朴的东西,我就是希望故乡能变得更好。”
海涅趴在办公桌上叹了口气道:“或许我应该感谢亚历山大,当他告诉我我们进入了普鲁士境内的时候,我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简直恨不得把这胖子塞进麻袋暴打。但是慢慢的,当那种害怕的情绪过去以后,我的胸中忽然生出了一丝视死如归的气魄。让他们来吧,普鲁士的宪兵,奥地利的警察,让他们来吧!告诉他们,他们想要抓的海因里希·海涅就站在这儿!来吧,向我开枪!”
“海因里希,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给德意志邦联的美因茨情报办公室打报告。”
“你是认真的吗?”
“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演反动派还是挺在行的。”
海涅冲他翻了个白眼:“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你到底是站在哪头的。你可是杰里米·边沁的学生!”
亚瑟笑了笑:“与此同时,我还是威廉四世三年的骑士呢。两头都有我的人,谁蒙受了损失,我的心里都不好受。就像你说的那样,海因里希,我的立场并不是用狭隘的自由主义和爱国主义就能够解释明白的。”
海涅挑着眉毛问道:“所以呢?你真的不会去美因茨情报办公室举报我?”
“当然不会了。”亚瑟微笑着回道:“如果我真的要举报,怎么会说出来让你知道?”
海涅正想说点什么,忽然他的眼神猛地瞥见了亚瑟手中的文件:“你看什么呢?该不会是举报我的材料吧?”
“没什么。”亚瑟一句话就打消了海涅的疑虑:“如果真要抓你,何必写举报信那么麻烦,我现在就已经动手了。”
他站起身相当自然地整理起了桌面的文件:“你还记得我和你提到过的那位漂流在南美的朋友吗?这是他给我来的信,里面讲述了一些他在南美发现的爬行动物。”
“喔!查尔斯·达尔文先生?”
海涅眼前一亮道:“那位《贝格尔号航行日记》的作者?那可是一本相当不错的读物,虽然在文学上它并无长处,但是读起来趣味十足。实不相瞒,在《英国佬》的连载作品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篇了。”
亚瑟笑着将文件收回了抽屉里:“海因里希,你这么说就是对《恶之花》作者的不尊重了。你忘了埃尔德·卡特先生吗?”
“该死!确实,还有卡特!他的诗真是邪门,堕落、死亡、腐化、禁忌的爱、痛苦,不断地冒犯虚假的社会道德和公序良俗!”
海涅一谈起卡特便显得极为尊重:“不论是从技巧上,还是从选题上,卡特都是一个天才式的人物。只可惜那些庸俗人物无法理解卡特的伟大人物,甚至卡特本人也只敢以佚名的方式发表《恶之花》,而且不列颠的图书委员会还煞有介事的把这本诗集列入了查禁名单,这实在是太讽刺了。”
亚瑟原本只是打算分散海涅的注意力,可他一听到海涅如此评价埃尔德,高等物种的自尊心便迫使他反问道:“如果你真的觉得这部诗集那么出色,为什么你不按照相同的题材写一部呢?”
“得了吧!这就是我钦佩卡特的地方,他居然真的敢把那些东西写到纸上!”
海涅盛赞道:“我没有他那样的魄力,不列颠接受不了的东西,在法兰西和德意志多半也没多少人能接受。别的不提,如果我真的写出这么一本诗集,我叔叔估计就彻底和我决裂了。”
“叔叔?”亚瑟回忆了一下:“喔,我想起来了,那位汉堡的大银行家所罗门·海涅先生。虽然你没有泡上你的两个妹妹,但我记得他这些年好像依然在持续不断地资助你吧?”
“准确的说,是直到今年7月以前他都在资助我。但是,自从他听说我接受了法兰西的政府补贴以后,就把那笔资助金断掉了。”
“嗯?”亚瑟问道:“你叔叔也是个德意志爱国者?”
“呵……”海涅撇嘴道:“他只是怕和我关联太深会影响他的生意罢了。你得明白,凡是干银行家这个职业的,其中的爱国者可不多。”
“那你父亲呢?”
“我父亲?我父亲多半不在乎我写那种题材,说不准他还会哈哈大笑的拍着他儿子的肩膀说,海涅家的小家伙可算是长大了。但遗憾的是,那个活泼的大孩子四年前已经去世了。”
海涅将椅子倒转过来趴在椅背上,眼里露出追忆的神采:“其实我那段时间之所以会去英国旅居,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纪念他。他在拿破仑战争初期,是在汉诺威王国军队服役的。我家里还放着一幅他那时候的肖像画,画里面他穿着标致的英王属德意志军团制服。
他长着一头让人羡慕的、中国蚕丝那样顺滑的金黄色长发,但是他却非要按照弗朗肯德地方习俗把长长的卷发像个大发髻似的用一把小梳子固定在头上,然后往头发上扑白粉,要我说,这看起来可太蠢了。
但是没办法,老头子喜欢,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他都还在叫人往他头上扑粉呢。不过这也对应了他在汉诺威军队当中的职务,他当时是在恩斯特亲王的军队里做军需官的。普鲁士人一般管这个职位叫‘面粉虫’。
就因为他有过这么一份经历,老头儿天天都在外面吹嘘,他和亲王的关系有多么亲近。他一辈子都坚信不疑,恩斯特亲王绝对没有忘记他这个老朋友。但令人难堪的是,老家伙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亲王殿下从未派人去找过他。”
亚瑟忍不住托着下巴笑道:“听起来你差点就成为英国人了,毕竟王属德意志军团里有不少人后来都搬到英国居住了。外交部施耐德先生的父亲就是那时候来到不列颠的。”
海涅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我父亲退伍之后搬去了杜塞尔多夫,在那里爱上了我的母亲。但不幸的是,我父亲在军旅生涯里养成了一些不良嗜好,所以我母亲只能一点点的帮他改掉。”
“比如说呢?”
海涅掰着手指头数道:“那可就多了。或许是因为常常和贵族们接触,所以我父亲养成了进行高级游戏的爱好,他喜欢赞助戏剧艺术,或者,好吧,我说的更直白点,他的真实目的是为了保护那些献身此道的女演员们。除此之外,贵族们遛狗养马的嗜好,他也全都一个不少的学来了。
我父亲最开始来杜塞尔多夫的时候,是从事商业的,他开了一家绸缎铺。但是他每个月的收入还不如他花的多。他在娶我母亲之前,养了十二匹膘肥体壮的骏马。但我母亲警告他,如果他想要娶她过户,就必须先把这些牲口都卖掉。因为这群畜生吃的燕麦太多,然而除了马粪什么都回报不了。
我父亲在爱情的面前只能缴枪投降,他先是卖掉了马,随后他的马夫和猎犬也被我母亲一并打发走了,只有一只最丑的名叫约利的斑点猎犬被留了下来。只不过,这只狗之所以被留下,并不是因为它是最有本事的,而是因为它是一群狗里面最没本事的那条。”
“哈?”亚瑟问道:“为什么非得留这一条。”
海涅想起小时候的趣事,向来冷淡毒蛇的诗人忍俊不禁道。
“因为约利显然发挥不了猎犬的作用,所以我母亲认为父亲不可能牵着它去打猎。我父亲最初是在家门口捡到它的,它与我父亲互相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接着我父亲叹了口气道:‘唉,约利。’约利便哀伤地摇摇尾巴朝我父亲走来了。
当时,我心想,这狗真是个谄媚的伪君子。事实也验证了我的观点,它是唯一一只获准继续留在我家的猎犬。只可惜,我父亲没有辨认出它真面目的眼光。他在军队的时候,身边的那批贵族没有半点军人的严肃性和荣誉心,所以他总是这样,注重的不是勇气而是表面的光鲜亮丽。
但是约利终归是不能混一辈子的,它没有本事,只会靠着谄媚来讨好主人。我父亲有一次看到他的宠物挨了一脚,叫唤得特别可怜,于是便情绪恶劣地承认,这混蛋在装蒜。后来,约利长了一身疥癣,浑身长满了虱子,我母亲非把它淹死不可,我父亲也只好听之任之,并无异议。
所以,你看,亚瑟,人们在牺牲自己的四脚宠物时的态度漠然,与君王们牺牲他们的两脚宠物的态度又有多大的区别呢?爱国主义,这真是个可笑的词汇,我宁愿像是那些有本事的猎犬一样被赶走,也不愿意像是约利那样的伪君子最终被自己的主人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