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当的带领下,亚瑟等人来到了位于圣吉尔斯教区最深处的乌鸦窝地区。
亚瑟余光一瞥,看见狄更斯在他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写下了几行文字。
——街道泥泞不堪,狭窄幽暗的小巷里充满了排泄物和呕吐物的恶臭。小商店还有几家,不过货架上商品寥寥,恐怕他们唯一的商品就是店里一批批伸手乞食的小孩儿了。
——明明太阳才刚刚升起,他们就已经不得不在门口爬来爬去,屋里还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哭闹声。
——这里满目凄凉,似乎惟有酒馆的生意还不赖,里面传来一些底层爱尔兰人的大吵大嚷。
——狭窄的大街两侧延伸出一些廊道和院落,透过缝隙,可以看见挤成一堆堆、一簇簇的几间陋室。在那里,一些喝得烂醉的男人和女人滚在一起,身上满是烂泥,就像是泥坑里打滚的猪猡。
——从一些门洞里,不时钻出几个外貌凶狠吓人的彪形大汉,他们的眼神鬼鬼祟祟的,他们即将要干的显然不可能是什么光明正大或高尚风雅的事情。
亚瑟看到这里,叼着烟斗缓缓吐出个烟圈,他念道。
“没有厕所,没有垃圾桶,没有供水管路和干净的水源,整个地区也见不到一根用于清理污秽的排污管。
与其说他们生活在全欧洲最繁华的城市里,不如说他们生活在一片看不见文明、无人关心的原始荒原。”
狄更斯听到这里,写作的笔触忽然一停,他转了转自己的帽子,问道。
“亚瑟,你在大学里念得是古典文学系吗?”
“不,我读的历史系。”
狄更斯有些惊奇:“伦敦大学的教育水平这么高吗?看来报纸上先前关于你们学校的报道全是错误的,那都是些没有根据的诋毁。
你这個读历史系的学生,都可以拥有这么高超的文字水平,如果是读古典文学毕业的,恐怕都是文豪级了吧?”
亚瑟嘬了口烟,问道:“报纸上都怎么说我们学校的?”
狄更斯回道:“他们说伦敦大学是个招生不看信仰,甚至连祈祷间都不设的大学,这样的学校简直就是粪坑大学,再好的学生在这样的学校读四年,哪怕他念得是高雅的古典文学,最后学会的也只能是粪池文学。”
亚瑟本想为母校的声誉反驳一下,但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埃尔德那张欠揍的笑脸。
他沉默着挣扎了半天,这才猛吸一口烟,缓缓开口道:“虽然我不同意报纸的观点,但满嘴粪池文学的人,好像确实在我身边。”
狄更斯有些不自信的问道:“你是说我吗?”
亚瑟摇头否认道:“不不,查尔斯,我说的不是你。那个人你见过,那天和我一起在酒馆喝酒的那个。”
狄更斯先是一愣,旋即捂着前额惊叹道:“他居然是念得古典文学?我的上帝啊!要不是伱告诉我,我还以为他没受过教育呢。”
亚瑟挑着眉毛道:“这可能是因为你对教育的本质不太了解。教育只能教会学生一些技能,但却教不会他们思考。教育并不一定会让人脑子变好,有时候甚至还会让他们变得更糟。”
狄更斯看起来有些迷糊:“我不是很理解您的意思。”
亚瑟看他不明白,于是便设问道:“如果一个固执的蠢货接受了大学教育,你觉得他会变得怎么样?”
狄更斯犹豫道:“会让他变得不那么固执了?”
亚瑟摇头道:“不,他会变得比原来更难缠了。
因为他会从他接受教育中,选择自己喜欢的部分补充进他那套狗屁不通的逻辑里,以此来让自己看起来更滑稽。
查尔斯,你要知道,即便是太阳,也只能照亮愿意接受光明的事物。”
狄更斯问道:“您的意思是,蠢笨的人就不应该接受教育吗?”
亚瑟又摇了摇头:“不。他们还是应该接受教育,聪明人不接受教育在这个社会都只能艰难前行,愚蠢的人要是再不受点教育,他们还怎么活下去?
况且,就连我自己都没办法确定自己是聪明还是愚蠢,万一我自己就是蠢的那部分呢?
我们以为自己是理性的,我们以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有其道理的。
但事实上,专横和偏执是一切类型人群的共性。
查尔斯,通常我骂别人的时候也是在骂自己,所以说到底,还是给自己留点退路吧。”
阿加雷斯听到这里,笑着坐在小商店掉了大半的挡雨板上现了身。
“亚瑟,你怎么会偏执和愚蠢呢?你可是个聪明的恶棍。
你只要不要和那些蠢人混到一起去就行了。人一到群体中,智力水平就严重降低。
为了获得认同,他们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力和常识去换取那份让我感到可笑的卑微安全感和归属感。
孤立的个体具有控制自身反应行为的能力,而群体却不具备。
只要聚成一团,他们就没了脑子,以往不敢干甚至不敢想的东西,只要有个带头的,他们可以一件接着一件的做给你看。
而你要做的,就是给他们施加一些轻微的、不那么容易察觉的影响,或许是一句口号,又或者是一个行为。
只要让他们接收到了你传达的信息,你就可以驱使他们在前面送命,而你则坐在后面静静地数钱。”
亚瑟瞥了红魔鬼一眼,他摸不透这家伙今天到底为什么要说这段话。
他现在的心情说不上多好,也称不上多坏。
通常在他心思宁静的时候,阿加雷斯是懒得多费唇舌的。
因为就连亚瑟自己都知道,人类处于这种无欲无求的状态下是很难受到诱惑的。
阿加雷斯好歹也是个从所罗门王时期就一直干下来的老业务员,他难道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亚瑟思考了片刻,没有多言,而是跟着众人的脚步一路向前。
前方的小巷里,是一个破落的二层小楼,屋顶上破了个窟窿,昨夜雨水的痕迹依旧没有褪去,屋檐的末梢正一点点的往下滴着水。
被汤姆牵着的亚当松开了父亲的手,他冲着亚瑟等人小声道:“各位先生们,请你们先躲开一段距离。要是被费金先生看到我带了外人回来,他不止不会开门,还会翻窗户逃跑的。”
亚瑟等人互视一眼,开始向后退去。
“好,我们躲开一段距离,你注意安全。”
亚当犹豫了一下,他忽然叫住了亚瑟。
“黑斯廷斯先生,您真的不会抓费金先生吗?”
亚瑟冲他眨了眨眼,轻轻的笑了一下:“我骗过你吗?”
亚当听到这句回答,终于放心,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随后走到那扇用两层木板加固过的房门前,踮着脚轻轻扣了三声。
咚!咚!咚!
敲门的节奏很缓慢,但每一声都非常沉重。
紧接着,亚当又将两根手指蜷成环,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吹了两声口哨,然后才开口念道。
“森林的鸟儿归巢来,罗宾汉,罗宾汉,你快把门打开。不要带上你的弓和箭,因为我给你带了两只猫眼睛回来。”
小屋内沉寂了片刻,里面传出一阵尖锐中带着些沙哑的嗓音。
“布谷鸟,布谷鸟,你从哪里飞回来?森林的乌鸦捎回信,说你上了断头台。”
“蛋糕迷了老鹰的眼,我从学院进修归来,十天的假期,轻松又愉快。”
亚当的话刚说完,房门上掏出的圆孔隙中出现了一只浑浊带着黄斑的眼睛来。
眼睛四处打量着亚当身后的环境,直到确定没有藏人后,房门终于慢悠悠的打开了一道缝隙。
“亚当,你可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