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结伴而行,一路跋山涉水。
多是走乡野地界,行至嘉陵江,一人一把桨,顾长安在船头,白鹿趴中舱打盹休息,李挽坐船尾。
划进芦花荡,顾长安枕着双臂睡意浅澹,李挽摘下人皮面具,露出美绝人寰的脸蛋。
她挑了挑精致的黛眉,轻言:
女帝对历史信手拈来,此刻谈起也是找话题,两人相处时常沉闷无聊。
说来好笑,她一向高冷,可偏偏面对顾长安,却得主动打破气氛。
顾长安予以否认:
“我觉得他不会靠这篇文章让后人铭记,而是一首诗。”
“哪首?”李挽问。
顾长安扭头指着三十丈外嬉戏的野鹅,抑扬顿挫念道: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咏鹅?”李挽一脸讶异,摇头失笑,“不可能,孩童打油诗而已。”
顾长安漫不经心道:“人一生中回首望去,最羡慕的还是孩童时期的简单快乐。”
李挽点了点精致下巴,突然看着他说:“可你连这点快乐都不曾拥有过。”
“现在不是有了么。”顾长安凝望一群野鹅衔草。
女帝忽然低头一笑,似乎意识到自己无故的笑,重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瞬间风情,竟让盎然春意失色。
“你笑什么?”顾长安问。
“没。”李挽摇头。
你终于开始为自己而活,难道不值得开心么,过程中还有我,只会更开心一点点,可能远不止一点点。
顾长安拿起斗笠戴上。
李挽看向远方,一艘轻舟顺流而下,她也敷起人皮,暴露身份总归会打搅安逸。
轻舟靠近,粉裙少女姗姗而来,眼神看向顾长安,以字正腔圆的蜀国官话说道:
“诺,那位公子才是真正的飘逸,相比之下,你就是土包子。”
“噢。”陈节咕哝一声,虽有斗笠遮住面容,但气质出尘世间罕见,应该是闲云野鹤的潜修者。
身边的伴侣尽管容貌平庸,但也有一股高贵典雅的气息,身份定然不凡。
“咱们走吧,去剑阁拜见你爹娘。”陈节小心翼翼说。
少女眼珠子骨碌一下,突然将矛头对准李挽,笑靥如花道:
“萍水相逢,按理说不该唐突姐姐,但见你背着剑匣,若非剑道高手怎能讨得公子欢心,妹妹想请教一招。”
李挽愕然。
其实她认识眼前的少女,剑阁副阁主的女儿。
你爹还得恭敬称朕一声陛下呢,你个小丫头片子胆敢阴阳怪气……
“怎么,怕露馅?”粉裙少女扬起下巴,娇声娇气道:
“公子,可否认识一下。”
顾长安顿觉有趣,扫了眼满脸沮丧的少年,又看着少女游离不定的眸光。
“小丫头片子,满足你。”李挽浅笑,也看穿了对方故意想让少年吃醋。
她只是抖动手腕,便发出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之后丝丝缕缕的剑光,从裙袖之间渗透而出。
少女咋舌,宝剑还未出鞘,就干脆利落地大喊:“我认输!”
剑气拐弯没入江中,惊起一群野凫振翅乱飞。
“哼,剑有所成,再来寻你!”粉裙少女哼了一声鼻音,划桨走人。
陈节蹲在船边,就近抓根芦苇,放在嘴里嚼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榆木脑袋!”少女娇叱一声。
陈节心中有些委屈,嗫嚅道:
“你难道忘了我在赤壁有多风光么,木剑染满蛮狗鲜血,在十万剑修都能排进前列。”
“你这辈子就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况且又不是你杀的。”少女把桨丢给他。
“不,有两件,另一件是你。”陈节认真说。
少女脸颊刷一下红了,“贫嘴!”
陈节嘿嘿傻笑,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舟,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顾英雄一剑弑神,重铸肉身,一己之力给中原正嵴梁,普天同庆!”
少女捂住耳朵,觉得他很幼稚,纳闷道:
“你怎么一路上见人就重复这句话。”
陈节笑脸变得灿烂,一声不吭。
直到雪白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竟然热泪盈眶:
“他就是顾英雄。”
“啊!”少女下意识尖叫,满脸难以置信。
陈节随便抹了把眼泪,哽咽道:
“我现在才感觉到那股剑气,错不了。”
“笨蛋,你……你怎么不提醒我,咱们追啊。”少女蹦蹦跳跳激动难抑,就要掉转船头。
陈节拦住她,轻声道:
“既然戴着斗笠,咱们就别打扰啦。”
“顾英雄太累了,天底下没有谁比他做得更多,他应该过上安静的日子。”
少女跺脚作罢,满脸都是遗憾,想想也开心地笑起来。
其实中原百姓都希望顾英雄回来,这才是故事的美好结局。
“陈节,原谅你了。”
“我做错什么?”
“说你错就是错了!
小舟远去,李挽瞪大眼眸:
“你杀了陆地神仙?”
“嗯。”
李挽语塞,他口中的随便走了一趟,就是一剑弑神,真的很随便。
“那少年是天生剑种。”顾长安说。
“怎么无端骂别人贱种?”李挽眉心蹙了蹙。
顾长安稍稍抬起笠沿,眼神直直打量她半晌:
“你不擅长活跃气氛。”
李挽眉眼带笑,撩开散乱的青丝掩饰尴尬,叹气道:
“他们天赋差距太大,如果中途没有夭折,少年修行的下限都是剑道圣人,少女无论怎么努力,也会止步五品。”
“未来还能执手到老么?”
顾长安答道:“人变不变,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
李挽伸了个懒腰,峰峦起伏,她迎着柔柔的春风慢条斯理说:
“那少年应该就是未来一代的扛鼎者了,我们民族自古如此,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你的使命完成了,现在就该去做想做的事,去看想看的风景。”
顾长安沉默,没有作答。
李挽眸光一暗,她多么希望听到一个“好”字。
一路东行,三月底才到繁华富庶的金陵城。
两人相处还是老样子,一天说不上几句话,但都习惯于此。
夜幕下的秦淮河两岸热闹非凡,莺莺燕燕,欢声笑语。
许多勾栏女子斜倚凭杆,露出白藕似的粉嫩胳膊,书生摇折扇捧书卷,高呼着与其“文载青史不如头悬国门,与其碌碌无为不如战死边境”,也不知是剖明心迹还是借此扬名。
二人下船并肩而行,来到一座人声鼎沸的青楼。
“里面有一道菜很美味。”李挽悄悄说,犹记得当年自己仗剑走天涯,途径金陵都要逛这座楼。
来到三楼偏僻的包厢,李挽要了两碗蒸藕玉井饭,便双手托腮,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
“那一夜,寒风呼啸!”
“那一夜,血雨腥风!”
“十万玉龙起于赤壁,一人孤独立在圣城,咱们楚国秉笔直书的史官断言,那就是华夏民族有史以来最辉煌的一晚!”
“他……”
醒木拍桌,戛然而止。
无论是勾栏女子还是酒客,都开始骂骂咧咧,直言骗钱不带这样的。
如何弑神,蛮狗如何哭天喊地,女王怎么毁容,你是一件都不讲啊。
“笃笃”敲门声,李挽以为是美食到了便说请进。
谁料是一个提着篮子的书童,小心翼翼道:
“师父说书不容易,烦酌情赏赐。”
李挽好笑,“就几句话,好意思伸手?”
“不够精彩么?”书童反问。
李挽看了一眼顾长安,又掂量自己香囊里的余钱,取出半吊铜板丢过去。
“祝百年好合!”书童笑嘻嘻前往下一个包厢。
李挽怔怔,随即笑意在曼妙眼眸中荡漾开来,戏谑道:
“听你自己的事迹还得付钱,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顾长安扯了扯嘴角,市井人间就是这般有趣。
“你养活了中原几万个说书人,去年年末户部有过统计,单大唐卖艺说书的就交了足足三十九万两赋税,可想而知他们赚了多少。”
李挽重新落座后身体前倾,无意间胸脯在桌沿压出一个惊人的曲线。
顾长安没接话,摘下斗笠俯视着喧闹的青楼,才子佳人,侠客跑江湖的,聚于一堂酒后高歌且放狂。
盯着那一双清澈的目光,李挽没来由一阵心疼,她不确定顾长安有没有主动解开民族枷锁,但她祈盼着两人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李挽睫毛轻轻颤动,带着一股扑朔迷离的美感,突然鼓起勇气将身子凑过去,在顾长安右脸轻轻吻了一下。
蜻蜓点水,女帝眸光瞬间狼狈无措,赶紧闭上眼睛。
顾长安也渐渐乱了呼吸,不过很快无声地笑起来。
包厢陷入冗长的安静。
直至小二端来蒸藕玉井饭,只瞄了一眼竹簪挽起的白发,视线转到那张脸庞,便瞠目结舌。
见他要大喊大叫,顾长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好……好。”小二颤声说道,蹑手蹑脚关好房门,靠在门前心跳剧烈加速。
这一刻,他眼底饱含热泪,不顾旁人讶异的眼光,任凭泪水直流。
真的亲眼见到顾英雄,才会明白内心有多感动,那是一种根本无法控制的情绪。
“走了。”里面传来顾长安平澹的声音,一碗香喷喷的玉井饭已经见底。
李挽睫毛扑闪两下,细嚼慢咽了一口,便默默放下快子。
二人没说话,一前一后离开了风满楼。
小船飘荡在秦淮河,顾长安屹立船头,袖间的手指时不时抽动,像是剑气即将喷涌而出,他竭力按捺住。
境界到了。
他该搬城,他该剁碎蛮夷的陆地神仙,他该给华夏民族一个安定的中原。
可他想晚一些。
再晚一些。
“现在……”女帝终于调整好情绪,欲言又止,迟疑了很久,扭头对着晚风轻声说:
“现在去长安吗?”
顾长安没说话。
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女帝眼底的失落,她抿唇不语。
看着越来越落寞的女子,他笑着点头:
“好。”
女帝展颜一笑。
两人一鹿一船继续行驶,渐渐人烟稀少,女帝摘下人皮面具,想着刚刚易容了不算,便踮起脚尖。
“有人在看着我们。”顾长安离她半步,低头划桨。
遥远的金陵城楼,襕衫老人一脸欣慰,突然朝着那方向深深躬礼,就像小时候拜见儒师,彼时是为自己,现在是为中原百姓。
“书院夫子走了么?”李挽稍显别扭。
“走了。”
“哦。”
拓拔天下踱步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九重宫阙眺望圣城,朝圣阙在清晨阳光下熠熠生辉,犹如琉璃仙境的美景,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她抚摸着自己伤疤纵横的脸蛋,那一晚以后,再没有照过镜子,连水都不敢看,因为那会倒映出她有多么丑陋狰狞。
“天下。”拐杖老妪推开殿门,一束光照亮黑魆魆的寝宫。
拓拔天下仓惶戴好黄金面具,转身便见到老妪惨澹阴郁的脸庞。
“跟我去深渊。”老妪疲惫地说。
拓拔天下突然笑出了声音:
“巫师窥测光幕的结果出来了?”
“五倍。”老妪有气无力,凹陷的眼窝有一丝迷茫。
“哈哈哈哈哈,蹂躏得还不够是吧?”拓拔天下笑得前俯后仰,笑得肆无忌惮。
老妪沉默片刻,突然疯癫般嘶吼一声:
“是!”
积攒的憋屈几乎令她崩溃。
死了一个陆地神仙、圣城那晚伤亡二十万不止,女王毁容、孤魂重铸肉身后光明正大地在城头跳舞……
种种屈辱,已经是所能承受的极致了,竟然还没达到谶言中的七倍精神力量。
这意味着什么?
帝国还要遭受一次更恐怖的摧残?
拓拔天下五指紧攥成拳,重重捶烂窗前十字架,随即大步流星踏出宫殿。
她要孤注一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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