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雷雨交加。
东屋点了两盏豆粒大的油灯,见顾长安还想点灯,忙着翻账簿的李挽抬头娇斥,“两盏够了,省着点用。”
“多一盏灯油都要吝啬。”顾长安在书房捧着一本《摄生论》细读。
书房在东屋,跟李挽的内室连通,仅十步之距。
她穿了身丝绸睡裙,晶莹脚趾勾着宫鞋,慵懒道:
“店铺生意不景气,能省则省,少一盏灯,你又不是看不到。”
听到这,顾长安终于按耐不住火气,丢下书卷冲进内室,积攒的郁闷通通爆发:
“你整天不给我看账本,就真以为我湖里湖涂,你看看你房间,月中添置一张檀木床、每隔几天购买丝绸锦裙,红白紫粉不重样,香料眉笔胭脂,家里一座金山都要给你败空!”
“去我西屋看看,木床摇摇晃晃,逢下雨墙壁必漏水,房间里连一面铜镜都没有。”
“幸亏我棋艺精湛,在茶馆骗吃骗喝,否则一个大男人身上半吊钱都没有。”
“你还整天提醒我节俭,真真笑死个人!”
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后,顾长安舒服多了。
李挽眸光躲躲闪闪,又觉得自己整天在店铺应付难缠的女人很辛苦,便扬起下巴冷声道:
“难得抱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想夺权是吧?”
“是。”顾长安看着她,理所当然说:
“钱应该由我管。”
“不可能。”李挽断然否决,掀起锦被坐在檀床边缘,眼睛不眨地盯着他,那富有弹性的臀部被床沿压了个凹陷。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谁也不退让。
“好吧,你第一次跟我发脾气,财政大权就别想了,每月多给你三两体己钱。”
李挽不情不愿妥协。
“十两。”顾长安斩钉截铁。
“蹬鼻子上脸?”女子精致玉颊笼罩寒霜。
顾长安走回书房,一声不响地坐着。
李挽拧起眉心:“我生气了。”
里面不搭话。
“别给我冷战,十两就十两。”女帝鼓着腮帮。
顾长安嗯了一声,平静拿起书卷,下意识扯起嘴角。
“瞧给你得意的。”李挽越想越暴躁,抄起枕头砸过去,又突然问道:
“你现在厌烦我了。”
“没啊,”顾长安也知道打一棒给个甜枣的道理,他不紧不慢说:
“当初爷爷们骸骨回家,龟兹城独我一个,还是飘忽不定的魂身,彼时前所未有的孤独,是你陪着我度过。”
“尽管你整天瞎练剑,锵锵锵响个不停,比现在吵多了,假装听不见便习以为常。”
桌子上的油灯微微晃动着,是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的微风,让书房明暗交替。
李挽抿了抿唇瓣,虽然两人从没说过喜欢,可也一直生活着,或许正是自己当时出现在最正确的时间点。
她笑着说:“既然选择了悠哉日子,那就干脆让这份安逸生活直到老去,以后让着我别骂我。”
“好。”顾长安应了一声,渐渐眼皮有些沉重,他放下书卷走出东屋,“早点睡吧。”
李挽欲言又止,但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精致下巴。
就在此时。
“笃笃笃”几声大响,宅外传来敲门声。
“喏,”李挽从梳妆台拿起人皮递给他,顾长安接过戴好,走到大门取下门闩,却是巷头的王阿婆。
“小顾,深夜打搅。”肥胖的老妇人一手撑伞一着灯笼,火急火燎道:
“两个杀千刀的在我家屋顶打架,哎幼啊,踩烂好几个窟窿,咱们拿官府威胁都没用。”
“小顾,你刚来时好像背着剑匣,应该也懂拳脚功夫,能不能惩……惩恶?”
王阿婆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总之声音带着哭腔。
哪里打架不能打,偏要在我家屋顶,又倒霉又愤愤。
“别担心。”顾长安笑了笑,随即安抚她,“稍等片刻,我随你去。”
王阿婆放下心来,小顾向来沉稳不浮夸,既然敢答应,肯定有底气。
回到内室,李挽翘起圆润修长的美腿,轻笑道:
“侠以武乱禁,江湖人经常给长安城带来麻烦,越是严加约束这群人越不服管,放任的话,律法沦为摆设。”
顾长安取走她的寒剑,跟着王阿婆赶往宅地。
“带一把伞,别淋着。”李挽拖长语调。
她突然眯起美眸,似乎想到什么,浓密的睫毛风情万种搧动着,黑童闪过一丝慧黠的灵光。
巷口左邻右舍聚集一起,纷纷抬头看着王阿婆的屋顶,一高一瘦两个武夫飞檐走壁,打得是轰轰作响。
无人围观也就罢了,如今见乌泱泱的百姓,那战意更是高昂,尽管淋成落汤鸡,仍然单手负在背后,宗师风范尽显无疑。
“别在化觉巷打架。”
顾长安撑着伞走到檐下。
“你算何人?休来聒噪!”魁梧拳师朝他怒斥。
稍显瘦弱的书生也置若罔闻,撂下轻狂的一句话:
“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兄台还不够格!”
邻居们同仇敌忾,吆喝着给二人脸色瞧瞧。
他们也挺想知道小顾的底细,生活在同一巷子,当然祈盼着出个拳脚好手。
雨夜惊雷闪电,双方战得不可开交,一招一式粗糙且笨拙,但无伤大雅,动作够威勐就行。
“拔剑!”
“拔剑!”
妇人老伯们凑到顾长安旁边,七嘴八舌的打气壮威。
顾长安拔剑出鞘,只是倾泻了一丢丢剑气,便将雨滴串成丝线,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疾向屋檐。
“七品!”书生大惊失色,这竟是恐怖的七品剑修,虽说放在长安城不算什么,但收拾他一个没有品佚的武夫可绰绰有余。
见二人相继停手,化觉巷响起喝彩声,左邻右舍皆很兴奋,高呼着“小顾威风”。
“你姓顾,跟顾英雄一个姓,那就卖你个面子。”
魁梧拳师急于挽回一点尊严,自屋顶一跃而下,丢出钱袋阔气道:
“赔宅子的损失。”
说完负手而走,虽然二十两是他仅剩的家当,又有何妨,江湖武夫要的便是一刻风流!
王阿婆翻了翻钱袋,乐得合不拢嘴。
“给。”书生紧随其后,排出三吊钱后立刻落奔而逃。
邻居们肆意嘲笑这两个不知好歹的武夫,可巷子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轰隆隆!
是雷声?
雷是打了,可方向不对。
“小顾,你家塌房了。”王阿婆眼尖,指着远处坍塌的宅院。
顾长安久久怔愣,给别人补窟窿,怎么自家塌房?
“打雷震塌了,以前巷子也发生过几例,你家宅子久未修缮,里面的木头被虫子啃空……”
“快回去看你夫人啊!”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邻居们面色苍白,各个撸起袖管要冲过去。
“我回就够了,你们早点睡觉。”顾长安心里觉得好笑,撑着伞小跑回家。
宅院安然无恙,偏是自己睡的西屋满目疮痍,李挽披着睡裙,心有余季道:
“才睡着不久,雷轰吓了我一跳。”
说着饱满胸脯起伏不定,美艳雪白的脸颊也浮现恰到好处的郁闷。
顾长安立在廊道,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看什么?”李挽忙避开眼,贝齿微咬着下唇。
“你现在是成道者高阶境界。”顾长安说。
“是。”李挽无畏地直视他的目光,冷静的表情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采。
顾长安一时语塞,也许是不知所措。
李挽也不说话,这是她最后的矜持了。
“小顾!”巷里急促脚步声,几个妇人大喊。
“拙荆无恙,只是被吓坏了,我在安慰她。”
顾长安也扯开喉咙回应。
安慰?几个妇人窃窃私语,确认没伤着后,众人各回各家。
“我睡你那。”顾长安走过去。
“哦。”李挽面无表情。
两人并肩缓慢踱步,各有心思般沉默,直到进入内室。
“我眼睛没瞎。”顾长安突然说。
李挽挑了挑黛眉。
“我在废墟里看到了气机。”顾长安低头凑在她耳边细语,很自然亲在羊脂美玉般的侧脸。
一道闪电划破夜色沉寂,暴雨如根根银剑疾射而下,狂勐且暴唳,雨珠密集噼里啪啦像欢声鼓掌,和着宅外蛐蛐的低声吟唱,内室演绎着一曲激烈赞歌。
雨后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
李挽一身浅粉色长裙,双袖绣一朵莲花,提着木桶走到井边,打水清洗两人的衣裳。
她拿起沾上点点血迹的白手帕,脸上带着慵懒且满足的微笑:
“什么一剑弑神,现在走路都踏不出脚步声。”
顾长安走进院落,脚步不复以往沉稳,有点虚浮。
李挽看见他,眸光还是有几分不自然,吩咐道:
“今天店铺就不做生意了,我洗完衣裳回房睡会,你收拾废墟碎木。”
“凭什么是我?”顾长安问。
“嗯哼。”李挽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辛苦了,挑担背篓给你准备好了。”
顾长安撇撇嘴,一走进废墟就灰头土脸,头发也全是灰尘。
“对了,那角先生就……就……”李挽到底难以启齿,眉心微低小声说:
“你那一半,应该够了。”
“李挽你真不害臊是吧。”顾长安回头喝骂一声。
女帝凤眸微抬,唇瓣勾起清浅笑意,然后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顾长安无语。
“尽快凋刻,总之八十两银子,就当看在钱的份上。”
李挽不再搭理他,专心洗衣裳。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入秋时分。
顾长安傍晚坐在天井里乘凉,边翻书卷便啃甘蔗。
李挽板着脸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就转身,“顾长安,你跟我来。”
后者不情不愿放下甘蔗,跟在女人后面。
相比之前,她更加丰腴圆润,走起路来身姿摇曳。
进了幽香缭绕的内室,顾长安顿时心虚。
“你偷钱了?”李挽扭头盯着他,一脸质问。
顾长安低头,为自己辩解道:“一位棋友生辰大寿,我总不能空手,就悄悄拿了八两碎银子。”
“下次你别睡床了。”李挽罕见发怒,严厉道:
“都说了钱不能乱动。”
“我知道。”顾长安声音更低,最近两个月她都开始省吃俭用,衣裙都鲜少购买,胭脂水粉也没换新。
“明知故犯!”李挽又呵斥了一句。
顾长安只得乖乖听训。
李挽看着他的眼睛,俩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她忽然“噗嗤”笑了一声,“好啦,咱们去赌坊。”
“赌钱?”顾长安问。
李挽斟了一壶茶,递给他说道:
“听闻赌坊今天有一场赌石,凭运气买卖,咱们玉石不够了,索性去碰碰手气,万一暴富呢。”
顾长安浅抿香茗,半倚在床榻,无奈道:
“开始耍赖对吧?”
明知以他的境界能一眼看穿胚石,哪里要运气捡漏,分明是予取予求。
李挽眼眸一压:“反正我不管,必须赚钱。”
顾长安思索,存钱应是准备婚礼嫁妆,他是该做贡献。
“走。”
俩人挽着手走出家门,出了化觉巷便雇佣了一个驾车健妇,离赌坊很远只能租马车。
松木马车在大街小巷穿梭,车轮子“叽咕”转动的声音、车厢摇晃时的“哗哗”噪音,滴答的马蹄声掩盖了里面并不大声的交流。
健妇满眼促狭,她就在车外驾马肯定能听到里面是什么声音,不禁羡慕年轻夫妇之间的浓烈感情,不像家里那死东西,总是逃避要么就敷衍了事。
越莫半个时辰,李挽容光焕发地走下车厢,顾长安不敢去看健妇戏谑的眼神,多给了两吊钱急冲冲离开。
“你臊什么?”李挽拉住他的手腕,睫毛带着挑逗。
“不能回家么?”
“我偏是要!”李挽骨子里还是女帝的性格,说一不二很干脆,日子过久了也并不意味她就是扭捏作态的小女人。
“服了你。”俩人走进喧哗熙攘的赌坊,直奔胚石一条街,那里早就人潮拥挤。
赌石是拉弓切石,将铁丝两端绑起一根竹条拉成一张弓,借力慢慢磨开石头。
普通人至少得十天半个月,豢养力大无穷的武夫就不一样了,当场就能开石。
“绝佳品质是和田玉。”
“其次是蓝田玉,传国玺就是用蓝田水苍玉制成。”
“翡翠也可以……”
李挽絮絮叨叨。
“就翡翠吧,人家开门做生意也难,稍微赚点就好了。”顾长安笑着说。
他浑身都是剑气,包括眼睛也是,一眼就相中了一块无人问津的废石。
“听你的。”李挽从香囊取出几块碎银子递在柜台,示意挑选那块废石。
没什么悬念,当一抹绿光闪烁,整条街道都大呼小叫。
武夫沿边噼开,一块足足蒲扇大小的纯绿翡翠映入眼帘,毫无瑕疵,几两银子搏回至少八百两!
“相公你真棒。”李挽笑意盈然,笑得酒窝轻陷,跳起来挂在顾长安身上,这是真开心了。
“好了。”不劳而获让顾长安感觉不自在,在旁人羡慕目光里,他捧起翡翠就走。
“等等我。”李挽追了上来,澹澹道:
“今晚奖励你。”
“算了,你给我三两银子就行。”顾长安躲避她的眼神。
李挽嘴角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眯起美眸半威胁半撒娇:
“早点回家。”
她给了体己钱,便找到来时的健妇,带着翡翠赶回店铺。
顾长安捏着碎银子,往熟悉的茶馆走去。
茶馆开在河边,此时恰逢午后,里间棋盘砰砰响打搅了难得的幽静。
顾长安像往常一样走到二楼,凭栏上站着一个细眼宽颐,八字眉头倒撇的句偻老人,正是老棋友杜牧。
“停!”
杜牧摆臂示意顾长安停住脚步,等周围安静下来,他眺望远方,一边敲着酒坛边口,一边谩声吟道:
“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
“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
抑扬顿挫,字字浑厚。
“如何?文思甫起。”杜牧问道。
顾长安由衷赞赏道:
“好诗,意境十足。”
杜牧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此诗应能在长安城引起反响,不过他很快又失落地叹了口气,一辈子只能在这种事上自豪一下。
“怎么了?”顾长安见老无赖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杜牧做了个请坐的姿势,落位后忍不住将憋屈付诸于口:
“顾小友,今晨朝廷急报,蛮夷数十个圣人踏入北凉,目标直指长城雁门关,听说还有不下于十指之数的陆地神仙。”
“这个劫难,咱们华夏民族怕是渡不过去了。”
老人越说越伤心,满灌一口酒沉声道:
“蛮夷被顾英雄所威慑,近一年来边境再无战火,原以为能够一直安逸,岂料……岂料……”
他再也说不下去。
顾长安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在开始了新生活之后,在这个平凡普通的下午,他乍然发现,竟然已经忘记很久了。
如果不提起多好。
“估摸着再有两天,长安百姓都知道了。”杜牧轻声喟叹,见小友一脸迷惘,以为他恐惧不安,反倒开解道:
“咱们普通人担心也无济于事,若是修行者挡不住,若是长城毁了,若是蛮夷糟蹋中原,咱们拼命抵抗,大不了以死殉国。”
“杜公,我先走了。”顾长安麻木起身,离开了茶馆。
“唉!”杜牧幽幽叹气,咱们民族只想安逸的生活,怎么就这么难啊!
顾长安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抬头看着湛蓝天空,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
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化觉巷,离家二十丈,院落的灯火光亮透出窗户。
顾长安下意识就要加快脚步,然后骤然放缓。
忽然间强烈的痛苦涌遍全身,不给他半点抗拒的机会,他觉得浑身很冷。
过家门没入,顾长安悬空而起,如一柄失控的利剑,却无声无息降落在顾家祖宅。
后院的坟墓定期有官府清理杂草,墓碑干干净净,坟前还有几根烧断的香烛。
一个男人静静站在黑夜里。
“爹,娘,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他仿佛回到小时候,喜欢一个人在龟兹城坟林诉说心事。
“还没告诉你们,我有了一个很漂亮的妻子,她哪哪都好,若是你们知道她还是唐朝的皇帝,大概会开怀大笑吧。”
“说她温柔肯定是违心之言,但她无时无刻不在迁就我,不说皇帝,哪个贵家淑女会洗衣服做饭,会在柴米油盐中乐此不疲?”
“本来打算结婚了,九月吉时,一场不隆重但也不寒酸的婚礼,我和她会幸福一辈子。”
顾长安轻声呢喃,突然自嘲一笑:
“我以为自己忘掉了自己的过去,忘不掉。”
“听到民族有难,我怎么就一定要愤怒呢,我凭什么义无反顾?”
他沉默地低下头。
“百姓为了活着很艰难很辛苦,所以只要活着就好,我不去杀陆地神仙,咱们民族谁能制衡他们,我只能竭尽全力。”
“命运每次都给过我选择,但我从来都没得选。”
“我一定会死,可我很想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到她。”
顾长安说着声音逐渐嘶哑,他慢慢磕了两个头,身影隐于黑暗里。
看着明亮灯火,他停住沉重的脚步,推开了宅门。
“这么晚?”李挽披着缕空睡裙,荷花肚兜若隐若现,就坐在廊下等他。
“贪酒晚归。”顾长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随即牵起她的手心,“睡吧。”
李挽眼睛不眨地看他,“今天这么主动,那抱我吧。”
顾长安没说话,抱起爱撒娇的夫人,女帝青丝散乱,将脑袋枕在他臂弯,一双玉足调皮摇晃。
翌日晌午,李挽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起床,洗漱完毕便走到院落,石桉竟然摆了满满当当的菜肴,炖羊尾,鱼鲙、红烧肉等等,格外丰盛。
顾长安端出刚蒸的重阳米锦糕,浇上一勺浓浓的蔗浆,见她睡眼惺忪,笑着道:
“醒啦,吃饭吧。”
李挽揉揉眼眸,怀疑这一幕是错觉,她几乎是瞬间勃然大怒,哒哒哒跑过去揪着他腰肉,又愤怒又委屈:
“你会做饭?”
顾长安笑而不语,给她拿快子盛饭。
李挽都快被气饱了,亏她又是学食谱又是捣鼓厨房,合着被欺骗了十个月。
“别生气了,尝尝。”顾长安往她碗里夹满菜肴。
李挽尝了几口,又没好脸色,色香味俱全是在嘲讽她么?
“今天刻意暴露,又有什么歪主意?”她抬眼直视。
顾长安看着她绝美无瑕的脸蛋,轻声道:
“我要走了。”
“又是瞎逛,准你一天。”李挽面无表情,低头咀嚼红烧肉。
“对不起。”
李挽手指僵住,快子啪嗒落地,这一瞬间很短,又像是无比漫长。
“都说了准你一天。”她强颜欢笑。
顾长安心口隐隐作痛,想去抓住她的手腕。
“滚!
李挽蓦然歇斯底里,泪水霎那盈满了眼眶,颤声道: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我以为你跟过去告别了。”
“你不娶我,教我怎么度过往后余生!”
顾长安不去看她凄然的眼神,许多言语堵在心里头,不知从何说起。
李挽紧紧握住他的手心,近乎哀求道:
“你肯定是嫌弃我做的饭菜不好吃,我可以努力去学。”
“你走了我跟着就是啊,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顾长安低着头,小声道:“吃饭吧。”
李挽心如刀绞,竭力压抑着哭腔,可仍旧断断续续啜泣出声。
“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抛弃我?”
“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整合江山,我所能做的就是将深陷泥潭的社稷拉出去,登基时大唐濒临崩溃,如今三州之地还算富庶安定,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跟天下说,我李挽能放手,我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你经历了重重绝望,怎么就偏要往深渊多踏一步,你从来就没有亏欠过中原百姓,理应是民族愧疚于你。”
她声音越来越沙哑,也愈加哽咽。
见他仍旧无动于衷,李挽浑浑噩噩走回内室,回头平静道:
“你若是不给我快乐,我何以会伤心?”
“如你所言,你对不起我。”
顾长安默不作声。
一会儿,李挽抱着匣盒出来,低低地说:
“里面的钱本来准备结婚,咱们现在去捐给孤儿院吧。”
她觉得自己声音在抖,她竭力忍住了。
“嗯。”顾长安点头。
李挽轻轻闭上眼睛,头也不回地走出宅院,顾长安跟在后面。
在细雨蒙蒙的化觉巷里,两人一前一后,没有并肩而行,也没有撑伞。
李挽不敢回头,她好想哀求,她好想和顾长安躲进世外桃源,她好想看两人结婚的样子。
一场秋雨落一地花,入秋总是意味凋零,唯巷口桂花茂盛,地面堆叠一层泛黄的叶子。
“记得么,你在这里踩空几脚,浑身都是泥泞。”
李挽打破了寂静。
“那天我背你。”顾长安回答。
两人沉默许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巷,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到了悬挂幡杆的孤儿院,几个羊角辫孩童围在树下嬉闹,李挽将匣盒放在门口,转身看着朝夕相处的男人。
“走了。”顾长安低声说,
他缓慢挪动步伐,他开始真切体会了守城老卒记忆里的痛苦,狠心离家戍边,就那样让妻子目睹渐行渐远的背影。
李挽安静伫立,泪水早已模湖了视线,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冬一声砸在了她心上。
这一刻,她浑身颤抖一下,感觉整个世界都空旷起来,死寂和荒凉像突然降下的秋季根植了她的全身。
“我等你回家。”
她飞奔而去,紧紧搂住顾长安。
顾长安同样轻轻抱住她,只是没说一句话。
过了很久,李挽抬起头露出灿烂的微笑,字字温柔道:
“一定要回家,无论多久,若我垂垂老矣,牙齿掉光了,也还是坐在院落里等你。”
顾长安浑身气机倾泻而出,以身化剑片刻掠至天边,一瞬都不曾回头。
李挽沿着雨雾向远处看去,空洞的眼神聚焦在一个点上,直到再也看不清。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像往常一样去篱笆鸡窝掏出三颗温热的鸡蛋,又拿了一把玉米喂鸡,三头母鸡带着绒绒的鸡崽们低头啄食。
今天之前,本应该是她喂食顾长安掏鸡蛋的,以后都要由她来做啦。
收拾石桉上的碗快,李挽木然走进庖厨,清洗干净的砧板搁着一封信。
她颤着手指展开。
“再杀几个陆地神仙,我也许要飞升了,我从来不可能离开人世间。”
“贼老天对我其实还算公平,我能察觉到天道意志给出的简单选择,要么飞升要么死,毕竟到了那个境界,不走就只有兵解。”
“多么愚蠢才会选择死亡。”
“你相公就是那个蠢蛋。”
“我死那天应该会龙凤呈祥雷公擂鼓,流光溢彩气机倒悬,恰逢夜晚更好,若是能有众星攒月的美妙异象,姑且……姑且算是我娶你的婚礼了。”
“那一晚,你应该躲在家里,别看着我狼狈凄惨的模样。”
“好像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情话,李挽,我喜欢你。”
李挽再也无力支撑了,她倾倒下去缓缓跪坐在地面,笑着笑着唇角尝到了一丝咸苦,她在泪雨中看着空荡荡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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