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辰殿。
“然后呢?”蜀帝问。
老太监竭力克制情绪,手背鼓得青筋暴起,一字一顿道:
“建丑廿日,长安独身赴圣城,暴屠茹毛饮血之夷种,予圣城残惨虐酷之大耻辱!”
“仅三时辰,踏破朝圣阙,蛮夷视为国耻日……”
霎那。
朝殿犹如平地起惊雷,黑室绽耀光。
文武百官胸膛近乎炸裂,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怎么可能?
他们甚至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岔子。
短短一句话,是仅存在于传说中的神迹!
何谓天空之城?
天道起源地,贼老天独宠,八十年没经历兵祸!
就算中原再竭力否认,蛮夷圣城绝对是有史以来最繁华最安全的城市。
可现在……
“长安登上荣耀碑,一脚踹掉蛮夷旗帜,高插中原红旗,那一刻旗面飘飘,天空之城仿佛被他占领了。”
老太监声音越来越沙哑,说到最后自己都半信半疑。
太夸张了……
仿佛在刻意满足华夏子孙精神幻想。
谁没有过这样一个梦?
单枪匹马入圣城,居高临下睥睨着蛮夷,极尽羞辱之能事,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酣畅淋漓,无比解气!
间谍的信报,太像一个悉心编造的梦了……
但能干间谍的活计,最重要的性格就是心思缜密,做事一丝不苟。
就没见过哪个胡吹海侃的谍子。
“朕……朕……”蜀帝如鲠在喉,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态。
就第一句话正常。
长安还在,或许真会去一趟圣城。
但后面就离谱了,踏朝圣阙、改旗易帜……
群臣表情木讷,他们理解宋内侍的良苦用心,蜀地面临亡国覆土,亟需惊世骇俗的捷报,以此鼓舞饱受兵灾的百姓。
只要能让将卒振作起来,作伪可以,甚至欺君都行,一切为了抵抗。
可别这般荒谬绝伦啊!
昔日拜占庭王朝的一个圣人背叛深渊,还没逃出天空之城,就被城顶的法阵给镇压了,真正的灰飞烟灭。
长安能创造奇迹么?
进城了,深渊的陆地神仙呢?真就坐视长安糟蹋帝都而无动于衷?
想想都违背常理……
“忆江南壮烈牺牲,生前替长安挡住来自鬼像的致命一击,长安差点众目睽睽之下弑杀蛮夷女王……”
姓宋的老太监满脸涨红,嗓音细不可闻。
真的离谱。
忆江南是典型个人至上,当初尚是大宗师境界都没动摇过信念,中原怎么劝都没用,现在快接近陆地神仙境界,还会英勇就义?
刘去疾,你写信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老祖宗有言,水满则溢,过犹不及!
你直接说长安在蛮夷腹地大开杀戒,圣城方面暴怒至极,就足够起到提振民心的效果了。
毕竟几十年来,不管是修行者还是中原兵马,都从未堂堂正正去过蛮夷京畿之地。
“退下吧。”
御座传出疲惫的声音。
蜀帝捏了捏太阳穴,继续说:
“再议东迁。”
群臣叹了一声,无论怎样,这几天都必须做出决断。
东迁并入楚国,保留蜀人有生力量,等待反攻光复旧都。
顽强抵抗,只有灭种的下场,以蛮夷的残忍手段,蜀地怕是寸草不生。
前者务实,后者气节。
最容易的投降道路,绝对不会走!
但凡谁敢提议,都会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从此高挂青史奸臣录。
宋老太监趋行退殿,其实他想说谴人再探,毕竟刘去疾罕见如此浮夸,其中必有蹊跷。
他刚走下汉白玉石阶,便见风尘仆仆的盔甲将领,肩膀血迹未干,似乎是连夜从前线赶回京师。
“公公,蛮夷撤兵了!”将领咧开一嘴大黄牙,火急火燎踏上阶梯。
老太监仿佛被一道闪电噼过,愣愣僵在原地。
“撤兵?”
也就片刻,紫辰殿震骇的吼声惊飞皇城鸟禽。
满殿陷入诡异的死寂。
“陛下,蛮夷全撤了!”将军兴奋的汇报。
岂止是死里逃生可以形容,即将窒息而亡,对面却松开了脖子上的绳索。
九道防线三天之内告破,他和麾下溃军都准备自刎殉国保全名节,谁料蛮夷发疯似鸣金收兵,一夜间撤得干干净净。
包括南线西线,乌泱泱的蛮兵撤回自家疆土,连抢掠到的辎重和粮食都没带走。
简直骇人听闻!
兵法各种阳谋阴谋,都没记载过这样的例子啊。
朝殿依旧安静无声。
群臣像是行尸走肉,连喘息声都没有,只是扳紧手中朝笏。
“陛下,莫非有诈?”将军战战兢兢遥望御座,举殿持续无声太匪夷所思了。
可绞尽脑汁,都觉得荒诞。
再鏖战两个月,蜀地就要亡国,蛮夷竟然全线撤军……
蜀帝眼神恍忽地望着殿顶,突兀一把扯掉头上冠冕,勐然起身声嘶力竭道:
“天不佑华夏,但华夏人佑华夏!”
“朕代六百万蜀国百姓,叩谢长安救命之恩!”
“致敬!”
九五至尊缓缓屈身,面朝西方而跪礼。
皇帝下跪,群臣纷纷匍匐,各个眼含热泪。
宋老太监也跪在广场,喃喃道:
“上以慰我蜀地祖宗在天之灵,以下救我民众沦亡之惨。”
信报内容千真万确!
唯有圣城遭遇前所未有的屈辱,蛮夷为安稳人心才会选择撤兵。
试想一下,蛮夷靠着强盛兵锋统治天下万国,一旦帝都暗流涌动,那皮肤各异的种族岂会没有复国之念?
吞灭蜀地只是开疆扩土,任由内部矛盾发酵,那将走向分裂!
孰轻孰重,深渊岂会不知?
紫辰殿气氛庄严肃穆。
当蜀帝起身后,群臣才相继站起来,双眼通红也不知是激昂还是感动。
解民于倒悬之苦,真正的救国之恩啊!
一己之力给了六百万百姓活着的机会!
“朕……”蜀帝哽咽,他不清楚长安孤独站立圣城时想些什么,但彪炳千秋的壮举,实实在在挽救了蜀国。
寇可往,我亦可往。
虽千万人,吾往矣。
说这些豪言壮语动动嘴皮子就行,可这个时代,谁曾真正做到过?
而今,顾长安完美诠释!
群臣神情恍忽,直到现在还觉得有点不真实。
每个热爱这片土地的中原儿女,都曾在梦中设想过这样大显神威的一幕:
踏朝圣阙,改旗易帜,以最光明正大的方式侮辱坐拥两千万里疆土的蛮夷帝国,夷人定为国耻日。
蜀帝振臂高挥,激昂道:
“昭告天下,神州齐贺!”
龟兹城,漫天雪花飘落。
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安静坐在城头,青丝随风漫舞,竹卷一角放着新鲜采摘的桃花。
李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修为也日渐飞涨,她始终相信顾长安会回家。
陪着他走过最后一段路是她的使命,使命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而废。
李挽低头望着近在迟尺一簇簇鲜红桃瓣,茂盛延展到城头了,抬手就能触碰。
“你再不回来修剪,枝桠就要长进你的家啦。”
“咕咕咕……”
这时一只彩翼飞鸽俯冲而来,抖擞羽翼落雪停在城楼。
女帝轻轻取下它腿绑的信笺,展开看了一眼,手指便微微颤抖。
眸光怔怔盯着信笺,不知驻足多久,她展颜一笑,笑容渐渐苦涩,最后抱着自己膝盖蹲在墙角。
一个人在孤城久了,也慢慢明晰顾长安的心路历程,甚至能猜到他为何改变。
是因为长安城的市井味道,是因为沿途见过的那些为生活努力奔波的百姓,是因为几千年传承的山川河流。
所以他想活了,宁愿继续受苦,也想保护中原。
可也意味着,民族苍生的枷锁又重重囚禁他,再也不能为自己而活。
“如果我没带你走一趟中原,如果秦木匠没有用遗言逼你,如果……”
女帝呢喃轻语,随即悲伤涌入心头。
中原因为顾长安而陷入无边鼎沸,可她只想问一句:
“你疼不疼啊。”
在最黑暗的那段人生,你自己把自己拉出绝渊,灯盏无法照耀整个中原,所以你一直举着,一直……
女帝擦拭夺眶而出的泪水,没有旁人在场,便不必压抑情绪。
只是小声啜泣了一会,她起身环顾龟兹城,自言自语:
“你能够重铸肉身创造奇迹么?你接下来会做什么?我都不知道……”
“但我确定你会尽力活下去,我回中原给你借剑。”
孤魂踏圣城的壮举宛若九天惊雷在神州大地爆炸,整个中原沸腾,那种惊悚无法言喻。
如果一定要准确形容,便是——
好笑。
是的,刚刚听闻消息时,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乡间野夫,就算城门张贴布告,他们都觉得假到离谱的程度。
根本就不需要编造谎言,为了保护家庭,为了不让祖先受辱,为了不断子绝孙,咱们一定誓死跟蛮狗决战到底,信念不曾动摇过。
最厌恶的一点。
顾英雄已经为中原付出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啊!
尔等上位者岂能忍心以他的名义伪造谣言?尽管是善意,可曾问过他愿不愿意?
诏书发布之初,中原竟一片愤怒,到处都在声讨官府。
直到一件事发生。
蛮夷在赵蜀两国撤军,甚至北凉幽燕跟漠北的边境,蛮夷都抽调走了大部分兵力,玉门关对峙的蛮狗也收缩腹地……
这一天,中原欢腾,据观星台笑称,仿佛监测到前所未有的海面风暴,怒吼声山崩地裂,震乾坤惊寰宇!
但凡是炎黄子孙,都将建丑廿日这一天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而最期待的就是详细过程了。
怎么羞辱蛮夷?
如何耀武扬威?
过程绝对不能简略!
从顾英雄踏入圣城开始,任何细节都不能错过!
深渊,一轮血月高悬。
“局势怎样?”拄拐杖的老妪踏过迷雾森林,掌心一条蛊虫在缓慢蠕动。
“大体控制住了,试图分裂帝国的野心家都被斩首,其余魑魅魍魉不成气候,分化瓦解就行,至于旧罗马帝国、旧突厥民众,已经在监视中,一有动静朕会无情屠杀。”
拓拔天下面无表情。
老妪“嗯”了一声,女王能力不可置疑,平叛手段雷厉风行,当初国耻日的滔天动荡,如今已渐渐平息。
“汉奴回到城外。”拓拔天下冷言。
“真应了那句阴魂不散!”老妪眼神森然,“他肯定在等什么,无妨,秘密武器已成雏形。”
双方都在等待。
重兵囤积圣城,暂时不用担心内乱,可孤魂野鬼一日不除,帝国民众永远无法恢复对深渊的信任。
“我猜是在等东土的国运之剑。”拓拔天下边走边说,在城堡外突然止步。
老妪满是沟壑的手心紧紧捏着拐杖,迟疑片刻,悍然走进城堡。
赫拉德斯的预言该灵验了。
既然国耻已经发生,除了面对还能怎样?
拓拔天下深呼吸一口气,踱步到中心祭坛,上面早已人潮拥挤,老怪物们死死盯着螺旋阶梯上的光幕。
世界板块的精神力量,属于东土的一块在激烈闪烁,不时迸射耀眼光束。
巫师口中念念有词,七窍渗出一滴滴黑色血住,脸庞因痛苦而剧烈狰狞。
光束呈诡异的趋势迅增,速度之快令老怪物们暴怒恐慌,却又不寒而栗。
不对。
赫拉德斯以性命窥天机,断言会是第二次的基础上爆发七倍。
可这分明不像是七倍迸发的光芒。
少了。
巫师蓦然睁眼,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区区三倍……”
磅礴倾泻的气机导致深渊震荡了一下。
祭坛死寂如尘封万古的坟墓,无论是陆地神仙还是圣人,此刻都一脸骇恐,根本无法接受这个噩耗。
帝国经历了什么?
立国以来最大的屈辱啊!
圣城被糟蹋,荣耀旗帜被一脚踹翻,惩戒不了玷污神明的恶魔,已经够了,还想怎样?
“三倍……三倍……”拓拔天下惨笑一声,觉得荒诞离奇,内心又同时弥漫着恐惧。
赫拉德斯虽死,其预言却始终笼罩在深渊上空。
如今终于可以扯掉阴影,竟发现只扯了一小半。
“轰!”
一声剧烈炸响,整块光幕被拳影砸得稀巴烂,老怪物余怒未消,歇斯底里道:
“假象!”
“慎言!”老妪霍然冲过去,一巴掌狠狠甩在其脸上,打得他血肉模湖:
“在天道起源,你是失心疯了,安敢质疑天命之物?”
老怪物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便低头沉默。
所以不可能是假象。
只是三倍……
以孤城曝光给东土带来的精神鼓舞为第一次。
第二次爆发三倍,是顾汉奴化鬼雄镇山河,激起东土誓死抵抗帝国的决心。
如今国耻屈辱,竟只是在三倍基础增长三倍,那预言中的七倍究竟有多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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