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桶里热气腾腾,薛白洗去了一身的风尘,闭着眼眯了一会,似要睡着了。
一双柔软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捏着。
“陛下莫非真是先见了五郎?”杜妗站在他身后问道。
“是啊。”
薛白拉过杜妗的手,道:“比起你来,五郎更好找,也不引人注意。”
话虽这般说,他私心里也许是觉得杜妗野心更大,因此更信任杜五郎一些。
杜妗道:“恐怕还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了。我猜,有人跟踪了五郎,猜测你与五郎一起到了杜宅,次日坐我的马车进入皇城,于是安排了这场刺杀。”
薛白问道:“谁?”
杜妗没有立即回答,给薛白洗着头发,道:“如果我说是一个你极为信任之人,你会生气吗?”
“不会。”
听了这回答,杜妗正要开口说她的分析,薛白又补了一句。
“但我未必会信。”
“若是有确凿的证据呢?”杜妗问道。
“那便等看到证据再说吧。”薛白道。
杜妗道:“眼下有人并不想让你回到皇宫,哪怕你回去了也不安全。出巡这么久,宫人、禁卫里不知有多少人被收买了。”
“我知道,所以来找你。”薛白道,“我打算传书给王难得、李晟、严武、薛崭等人,另外,召老凉、姜亥至东都。”
“兴兵?”
杜妗略有些讶异,知道如此一来就是与反对变法的保守派公然决裂了。
这是颜真卿一直在尽力避免的情形,而薛白一回来就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个决定。
“兴兵又何妨,最坏的结果,我就当是再次创业。”
“再次创业?这倒又是个新鲜词。”杜妗道,“你已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还要创什么基业?”
“皇帝也就是个职位,会受到各种桎梏,若不能在这职位上达成我的志向,自该继续上进。我得是我,我比皇帝重要。”
这话就连杜妗也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她只能体会到眼里这个男子不断进取、永不满足的野心。
正因为这份野心,他始终有着澎湃的生命力,才能让她保持迷恋。
不知不觉中,她被他拉到了浴桶里。
两人有些心急了,她的衣裳也被完全浸湿,更加难以褪下来。
于是,桶里的水花摇荡了许久,两人耳鬓厮磨到了气喘嘘嘘的地步,都还没能搞定衣裳。
“薛白。”
杜妗着急地催促着,不自觉地唤了薛白原本的名字。
“你信我吗?”她问道。
她是一个极为敏锐的人,似乎已察觉到薛白对她的信任不如杜五郎。
哪怕这只是一点点的差别,她也想争。
世人都知道,天子有个能替他打探情报的组织掌握在杜二娘手里,通过钱庄、驿站、酒肆、茶楼、报社把天下各地的消息收集起来。
故而,薛白到了杜妗这里,便能了解如今基本的大局。
郑州的变乱闹得更大了,乱民阻断了漕运,也阻断了“御驾”的归路;
洛阳这边,就在杜妗遭遇刺杀后的两日,太子仪驾与百官出了洛阳西门,开始西归。
薛白却没有立刻赶回紫微宫阻止,而是耐心等着。
“陛下还不相信吗?”
杜妗第一时间赶来见薛白,这次不再避讳,直说道:“颜真卿挟着太子西归,此举已与谋反无异。”
薛白道:“我会当面向他问清楚。”
“他若不知你已回洛阳,便该征召兵马讨伐郑州的叛贼;而他若知你已回了洛阳,不派人来接,反而立即带走太子,不轨之心就更明显了。”
“郭子仪是什么反应?”
“问得好。”杜妗道:“郭子仪已从陇右率部出发返回长安,必是要为李祚登基作武力保障。”
哪怕她已经在努力克制,这种种消息还是坚定了她对局势的判断。
“我有八成的把握认为颜真卿与郭子仪已经合谋,要拥立李祚。”
薛白道:“这两人一贯是致力于维护天下稳定的。”
杜妗道:“但他们背叛了你。”
“不急着下定论。”薛白道,“刺杀之事查得如何了?”
杜妗摇了摇头,表情显得有些许无奈,不像是因为查不到眉目,而是无奈于自己哪怕说了真相,薛白也不会相信。
有能力安排这一场刺杀的,除了颜真卿,还能有谁?
新安驿。
颜真卿抬头看去,见到前方招展的旗帜,不可察觉地微微叹息。不多时,一个大将已到了他面前,翻身下马,叉手行礼。
“见过颜公。”
“凉将军如何会在此?”
“自是奉陛下之命,特来护送太子回东都。”老凉为人沉稳,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道:“好教颜公知晓,陛下已平安回到了东都,颜公不必再奉太子回长安避乱。”
颜真卿道:“我等奉太子还京,并非是为了避乱,而是为了社稷安稳。”
“是,只是现在陛下已有旨意,颜公何不奉旨折返东都?”
“太子携百官赶路,不宜来回折腾。”颜真卿道,“且让老夫写封奏折,向陛下禀明原委,或许陛下会重新降旨,让太子归京?”
老凉叹了口气,道:“颜公莫非是为了支开我?”
“断不会骗将军。”
“不行。”
老凉本就长得老气,一为难,额头上显出了深深的皱纹。
他走近几步,凑到颜真卿耳边道:“实话与颜公说吧,陛下让我拦截颜公回长安,是因为有人指责颜公要背叛陛下,就回去解释几句吧,否则陛下问起,我就得说颜公你不愿回程了。”
颜真卿道:“那这样如何?让太子与百官驻在新安驿,老夫随将军回去禀明陛下。”
“颜公何必如此执拗?”
“实不愿徒耗人力物力啊。”
“好吧。”老凉道:“请颜公安排。”
颜真卿便招过颜泉明。
叔侄二人避开老凉,走到一旁。
“我回东都觐见陛下。”颜真卿道,“你可抛下百官,连夜护送太子回长安。”
说罢,他递出一封信。
“将此信交给郭子仪,告诉他,以社稷安稳为重。”
“叔父。”<
“放心去吧。”颜真卿道,“我会说服陛下的。”
颜泉明只好接过信,与百官随着太子仪驾驻在新安驿。
老凉则留下大部分兵马护卫,他亲自随颜真卿东折。
待老凉离开,颜泉明遂召集心腹侍卫,请李祚换了衣服,一行人悄然西进。
然而,才走了十余里,却见前方旗帜招展,兵马整列,正是姜亥带着人已封锁官道,等候多时了。
见颜泉明果然来了,姜亥没有得意之色,反而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知陛下并不愿意相信颜家也参与了叛变,可这次,确实是被他捉了个正着。
两日后,洛阳。
洛水上也积着雪,断桥还未修复,要想到北岸,暂时只能从更远些的新中桥走。
紫微宫依旧巍峨地矗立在北岸,因百官的离去而显得冷清了些。
守卫宫门的禁卫站得正有些昏昏欲睡,忽见前方有一队人策马而来,在前面并辔而行的正是郭千里与张小敬,连忙打起了精神。
“你最近,没被收买吧?”郭千里忽然问了一句。
张小敬愣了愣,反问道:“被谁收买?”
“说不上来。”郭千里显得有些烦恼,犹豫着,道:“你也知道,我出身太原郭氏,祖上也显赫过。”
“将军果然不凡。”
“别拍没用的马屁。”郭千里道:“我就是说,我族里也有很多隐田隐户,肯定是超出了朝廷定额,用那些变法派的话说,破坏大唐均田制的也有我族人一份。”
“难免的。”张小敬安慰道,“把隐田交出去也就是了,不会影响将军的前程。”
“话是这么说。”
郭千里四下看了一眼,神秘兮兮地拉住张小敬的缰绳,凑近,恨不得爬到张小敬的马鞍上。
“你知道,他们与我说什么吗?”
“什么?”
“新法激起民变,陛下在郑州遇刺驾崩了,颜公秘不发丧,迫不及待把太子带回长安。”
张小敬当即皱起了眉,摇头道:“我不信。”
“我也不信,可有人竟与我说,陛下肯定不在护卫的队伍中了。”
“为何能肯定?”
“这还用说吗?”郭千里道,“但这个消息不简单,恐怕是他们在试探我。”
“试探?”
“嗯。”郭千里显得神神叨叨的,道:“我怀疑,禁军中不少人已经被收买,准备把这件事做成真的。”
张小敬道:“将军是说……刺驾?”
郭千里遂狐疑地看了张小敬一眼,道:“你一点都没听说?我不信没人试探你。”
张小敬只好道:“确实没有。”
郭千里用手摸了摸下巴,对张小敬愈发怀疑起来,喃喃道:“装作不知道就是掩饰。”
张小敬拿他没办法,干脆也就不解释了,只是疑惑道:“若是如将军所言,颜公为何不带我们回长安?”
“留我们下来迎接陛下嘛。”
“可方才你说陛下在郑州……”
此时,远处有几个身影吸引了张小敬的目光。
那是五个从洛水边的商船上走下来的人,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身后带着四个护卫,正冲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陛下?”张小敬喃喃道。
郭千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诧异了一下,道:“还真有些像。”
两人当即要驱马迎过去。
正在此时,异变突起。
承福坊内赶出一群回纥商人,人多势众,恐有二十多人。
直接向着那五人冲去,嘴里大喊不已。
“啖狗肠,欠债还钱!”
回纥商人冲到近处,手中已扬起了明晃晃的刀,毫不留情地挥向那五人。
“拦住他们!”郭千里连忙喝令。
张小敬亦是迅速张弓搭箭,一边纵马驰上前去相救。
来不及了,那些回纥商人十分矫健,须臾便将那五人砍翻在血泊之中,作鸟兽散。
“休走!”
张小敬大怒,接连射出几箭,射倒三人。
他赶到凶案现场,下马,查看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心情紧张地将那人翻了个身,一张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说实话,张小敬松了一口气,庆幸遇刺的不是陛下。
他站起身,走过去一脚踹倒一名被他射中大腿倒地的回纥商人,叱问道:“谁让你们杀人的?!”
“他欠了我们的钱不还,用命来偿!”
此事,看起来似乎是一桩寻常的生意纠纷。
但张小敬心中却有种预感,认为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在看他来,更像是有人埋伏在宫城周围,想要刺杀天子。
回想着郭千里方才说的那些话,他转头看向身后那些禁军,意识到就连自己麾下的士卒也不能全部相信。
继续赶往宫城的路上,张小敬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说,陛下有可能已经悄然回东都了吗?”
“我也不知道。”郭千里道,“但是天津桥的刺杀案肯定不简单。”
宫门在望,两人抬起头来,却是愣了一下。
他们看到一列列的士卒正在进入紫微宫,但这些人并不是禁军,而是此前驻在潼关、华州的老凉与姜亥的兵马。
“怎么回事?”
“陛下回宫了!”
郭千里、张小敬大为惊诧,连忙赶到明堂觐见。
每穿过一道宫门,他们发现守卫的人马全都换了,换成了神情更凶悍、杀气更盛的士卒。
待两人见到端坐在大殿之上面色如铁的天子,更是惶恐不已。
“朕方才入宫时,听闻承福坊外发生了杀人案?”
“是,当着臣等的面杀的!”郭千里道,“简直无法无天。”
张小敬连忙道:“臣等不能阻止,请陛下赐罪。”
“查。”薛白道,“三日之内必须水落石出。”
“遵旨!”
天子没说查不到会怎样,可两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连忙第一时间调动禁军,大搜承福坊,要求不许让一个回纥商人逃掉。
然而,找了一圈,竟是未找到那些逃匿的凶手。
他们必然是藏在了民宅之
承福坊毗邻宫城,里面住了不少的达官贵人,郭千里还想上报天子再说,张小敬却是咬了咬牙,道:“直接一家一家搜!”
“得罪人怎么办?”
“不怕得罪人!”
张小敬有这样的决心,郭千里也就只好奉陪。
可没搜几家,他们就遇到了变故。
那是一个名叫郑羡的祖宅,郑羡出身荥阳郑氏,官居池州刺史,本人并不在家中,洛阳本宅由兄弟打点,并不肯让禁军搜查,言辞还颇为傲慢。
说是当今天子的老师郑虔乃是郑羡的族叔,以此威慑了张小敬一番。
张小敬硬是顶住了压力,下令搜查,结果却在这宅院中发现了数十具弩,当即下令将宅院中所有人控制起来。
结果,有十余个仆役意图出逃,甚至敢执刀与禁军动手,张小敬遂下令射杀了他们。
如此一来,此事便涉及到谋反大罪,禁军只好拿下郑宅两百余口人……
另一边,郭千里原本在坊门处坐镇,却有士卒向他禀报了一件事,让他顿时头大。
“将军,里面有户大宅,其主人自称柳嘉泰,让你亲自去见他。”
“柳大将军?!”
郭千里站起身来,面露苦色。
他麾下亲随不由奇怪,道:“这柳嘉泰何许人也,名字一点也不响亮,还能让将军如此为难?”
“他名字是不响亮,但也是出身河东柳氏啊。”郭千里感叹一声,“他曾祖柳奭曾官至宰相、是高宗王皇后的舅父,而柳奭的妹妹,是当今宰相颜公的祖母;柳嘉泰有个姑姑,是睿宗的后妃,生下了申王,换言之,申王是他的表兄。开元年间,申王病逝,玄宗皇帝赠申王为惠庄太子;他有个弟弟,如今任潭州刺史;至于柳嘉泰本人,以前曾担任过右武卫大将军,我曾在他麾下。”
这朝堂上,有功绩、做出过惊人之举、能被人记住的人只是少数,但名字不耀眼、凭借祖辈积累而具有强大影响力的人却很多。
如郑羡、柳嘉泰者,数不胜数。
郭千里如今权位虽高,但顾着老上司的情面,还是解掉了盔甲前往相见。
柳嘉泰已然年迈,却还是声若洪钟,一见郭千里就叱骂不已,说他家世代与皇室联姻,怎么可能窝藏逃犯。
“老将军啊,今日就在宫城外出了命案,这是大事。末将当然不是说老将军窝藏逃犯,是担心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藏匿进来伤了老将军啊。”
“你今日敢搜,便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郭千里正在为难,有士卒从外面赶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将军,张将军发现弓弩,恐涉及到谋反大案,请将军务必要铁面无私。”
“搜!”
郭千里知道事态严重,咬了咬牙,当即挥手喝令。
他其实是希望什么都没搜到的,到时候向柳嘉泰赔个礼,就说是误会一场。
然而,禁军才入内不多时,后院竟是响起了厮杀声。
“凶徒在这里!”
“杀出去!”
那些回纥商人的凶悍远超出了郭千里的预想,被发现之后,居然敢与禁军对抗。
郭千里又惊又怒,当即亲自过去指挥围捕。
好不容易,等他拿住了那些凶徒,转回大堂,却见柳嘉泰已被一队人控制起来。
“你们是谁?”
“奉旨办案。”
对方随手出示了一面令牌,并不理会郭千里,径直押着柳嘉泰去了书房,半日之后,从书房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大撂信件,送进了宫中。
是日,洛阳承福坊血腥味冲天,涉及谋逆而被杀、被捉拿的竟有七八百人。
紫微宫,明堂。
御案上摆着一撂又一撂的卷宗,有口供、信件。
站在御案前的颜真卿脸色十分疲倦,坐在御案后的薛白放下手中的书信,道:“丈人为何不解释?”
“已没有太多可解释的了。”颜真卿道,“这些证据,几乎都是真的。”
刚被薛白放下的是颜真卿给柳嘉泰的信件,虽只有一封,内容却很关键,乃是阐述一旦出现意外太子李祚应该继承大统的理由,比如由玄宗皇帝亲自赐名,足可证其大唐正统血脉,比如李祚能够得到天子的元从之臣们的支持,能够平衡各方利益等等。
这些,颜真卿本可以与柳嘉泰当面交谈。
那写这封信的意义就不在于内容了,而是相当于投名状。换言之,颜真卿交出一个背叛天子的把柄,争取河东柳氏的支持。
支持什么?自然是支持拥立幼主。
此外,从柳嘉泰书房里搜出来的还有几面令牌,可以用于出入皇城、政事堂,显然也是颜真卿给的。
而今日的命案,极可能就是柳嘉泰命那些回纥商人阻止薛白回宫。
按照这样推算下来,谋逆之罪基本已经坐实了。
可薛白却道:“证据虽是真的,可即便如此,我依旧相信丈人呢?”
颜真卿疲倦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薛白道:“我不信丈人要杀我,当我私下回洛阳时,丈人已在准备返回长安,柳嘉泰派出刺客时,丈人正在洛阳往长安的路上,不太可能知晓并参与此事。”
“我脱不了干系。”颜真卿道:“柳嘉泰早已致仕,没弑君的动机。他与我家是姻亲,唯一的动机就是帮助我扶立太子。”
这也是薛白考虑过的可能,被颜真卿亲口说出来了,薛白反而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了很久。
薛白开口,问道:“是因为反对我们变法的力量太大了,丈人退缩了吗?”
“是啊。”
颜真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早就想过该如何对薛白解释,但还是不知从何处说起,最后,还是从殷家的来访说起。
“颜家虽不是七姓十家的大世族,却也是名门,与太原王氏、河东柳氏、陇西李氏、陈郡殷氏都有联姻,往日不觉得,但自检括以来,我才发现自己深陷其中……”
薛白无法感同身受,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会因家族关系而有多少无法挣脱的羁绊与牵扯。
但颜真卿并没有因为一个个族人、姻亲的劝说而退缩。他意识到了世族的力量无比强大,但他还是如狂风暴雨中的一株杂草,始终坚挺着。
直到刘展变乱,他收到薛白的死讯。
因为知道对方的强大,他知道薛白是有可能死掉的。
那么,当薛白死了,抛开所有其它想法,他必须要做的是什么?
——扶立储君即位,维护社稷安稳。
这一步踏出去,其后的一切也就身不由己了。(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