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柳绿莺啼。
薛白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玉真观的待客堂里睡着了。
“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
李腾空手里还拿了一柄拂尘,站在门外似想进来,却停住了脚步,隔着门槛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辛苦宗小娘子。”薛白起身执礼,问道:“颜三小娘子可还好?”
“心竭惊厥,恰好是我擅长的,施过针、熬了理气汤,暂时该无碍了。但她有疾在心,身骨又弱,往后怕还是会复发。”
“能调理吗?”
“颜夫人亦这般问的,我已开了药方,但我看颜夫人已守了一整夜,你可方便去买些药材?”李腾空说到这里,问道:“你是颜公的学生?”
“是,我去买吧。”
李腾空目光看去,薛白神色坦荡,已走到了她的面前,她忙从袖中拿出一张方子递了过去,道:“其中不少药材珍稀名贵,你未必能找到。”
“无妨,多跑几家药铺。”
“嗯。”
随着拂尘微微摆动,李腾空转身沿长廊往后方走,气质恬静,颇有仙风道骨。
走了两步,她回头看去,见薛白向正门方向下了台阶。她不由心想,他还真是容易被使派……
正看得出神,他回过头来。
李腾空微微慌乱,连忙避开,稳住道心,施然而去。
再观察了一番颜嫣的情形之后,她去小歇了一会,醒来时已是下午,薛白还没回来。
虽然她明知道那些药材不好凑齐,估计还得去哪支些钱财。
到丹房先挑出了观里有的药材,过了一会,薛白终于来了。
“请宗小娘子过目,是这些吗?”
“买这么多?”
“既需长期调理,不妨多买些。”
“也好。”
李腾空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转身拿出一个药秤,开始配药。
她才拈起几片丹参,眼见薛白上前帮忙,心中一慌,掉了两片在秤外,丹参的重量却刚刚好。
“伱包药材。”她淡淡道,“莫要捣乱。”
“好。”
丹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药味不同于香料的香气,有些苦,但闻起来其实是舒服的,草木清气沁人心脾。
李腾空很喜欢这种味道。
她不经意间悄悄瞥了薛白一眼,发现他也不讨厌这种味道。
窗外风和日丽,两人什么话都不说,闷头配药,却能体会到岁月的安宁祥和。
“对了。”李腾空忽然开了口,“我想与你说……我修道并非是因为……”
她不希望他因她出家而有愧疚,也不认为自己是因为他。
很早以前,她就这般决定了的。
只是话到嘴边,忽然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我知道。”薛白道:“你有你的理想,积德行善,悬壶济世。”
“嗯。”
远离了右相府,与他这般相处,李腾空觉得轻松了很多。
“先服这些药,过几日你们再来,或是我外出看诊时到颜宅探望三娘。”
“多谢炼师,救命之恩,妾身一家人没齿难忘。”
韦芸说罢,颜嫣也跟着行礼道:“多谢炼师出手相救。”
李腾空温柔一笑,忘了她今日一直在摆的太上忘情姿态,道:“我医术不好,师父才是绝世名医,等他回到长安,也许能治好你的病。”
颜嫣眼眸一亮,显出期待之色。
她此时已好了许多,恢复了往日的娇憨模样,可唇上还没有血色。
韦芸几次想要留下诊金,李腾空却无论如何都不收,说是立下过不收诊金的规矩,让她药材自费即可。
颜家众人只好反复道谢,先带颜嫣回家再谈。
离开玉真观之前,薛白倒是见到了穿着一身道服的皎奴。
皎奴清瘦了些,很不高兴的样子,看到他,翻了个白眼就转身走开了……
马车驶进颜宅停下。
“这次真是多谢你了。”韦芸看向薛白,感慨道:“待你老师回家了,让他好好谢你一番才是。”
“师娘不必多礼,是学生应该做的。”
这时,颜嫣掀开车帘,由婢女扶着小心翼翼地走下车登,先是抬眸看了薛白一眼,眼神有些疑惑,然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万福道谢。
“谢阿兄的救命之恩。”
她虽然贪玩,确是很懂事的。
薛白笑了笑,不再叨扰,转身回家。
次日,他又去了颜宅一趟,问了些情况,表示老师不在,若有事随时可以差遣他。
忙完了这些事情,他才想起今科春闱快要放榜了。
“你这两日忙什么?也不去国子监,今日放榜了知道吗?”
“知道,正打算去看榜。”
“我看还得是我来提醒你……”
清晨,杜五郎特意赶到了长寿坊,与薛白一道去往皇城。
放榜日长街上人格外多,连平日里不出门小娘子们也执着团扇出门选婿。
薛白还未到安上门,已被误认为今科举子,手里莫名被塞了许多封彩笺,邀他上门提亲用的。
这算是含蓄的,听说榜下捉婿更为夸张。
快到礼部贡院,前方太挤,马匹过不去,两人翻身下马。
“我去国子监栓马,你拿一下。”
杜五郎还未反应过来,手里已被塞了一大迭彩笺。
“哎,你……”
忽然,钟鼓齐喧。
“放榜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只见前方有官吏高举着一张金榜,贴在了贡院南墙之上。
杜五郎抬头一看,愣了一下,喃喃道:“这么短?”
人群如潮水般挤上来,他当即被推搡到了一边,与路边一个胖胖的小娘子正对了一眼。
那小娘子上下打量了他,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彩笺上,惊讶地瞪大了眼,上前万福道:“郎君可是中榜了,迎娶奴家可好?”
“什……什么?”
“阿爷!这有个中榜的小郎君!”
“我……”
不等杜五郎反应过来,一群人当即拥上争抢,喊道:“你们放开,这是我家郎婿!”
这一片混乱之中,挤到前方的举子们抬头看去,却是个个都惊愣住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常科进士中榜二十三人,制科无一人中榜,怎会如此?”
“发现了吗?今科中榜者一个布衣都无……”
惊呼声中,薛白挤过人群,站到了杜甫身旁,抬头看向进士名单。
孙蓥、包佶、石镇、李澥、蒋至……很快,他看完了二十三个名字。
状元是杨护。
没看到杜甫,没看到元结、刘长卿、皇甫冉,也没看到严庄、张通儒、平洌。
那些时人认为才望出众的举子,一个都没有中榜。
“走吧。”
杜甫还在发愣,薛白径直拉过他。
挤出人群已经与元结、杜五郎失散了,好在国子监并不远,两人径直转回太学馆。
“落榜了?”杜甫如失了魂一般,喃喃道:“怎会如此?今科以‘罔两赋’为题,以‘以道徳希夷’为韵,我这赋写得下笔如有神……”
“子美兄,成败乃人生常态,来年再考便是。”
“可我不明白。”
两人还在说话,国子监里忽然传来了呼喊。
“覆试!”
“覆试!”
“覆试!”
起初,还只是一声两声的叫喊,但那声音迅速开始汇聚,渐渐形成了山呼雷动。
当薛白与杜甫站起身来,已觉得置身于海浪之中。
他们走出号舍,见生徒们都在喊叫着往外赶去。
街道上,原本想要离开的举子们开始重新汇聚。
有人站到了国子监的院墙上放声疾呼。
“圣人未临殿试、哥奴把持科场、王鉷严防死守!奸臣为阻断视听,今科春闱,天下布衣竟无一人及第!我等甘为立仗马乎?!诸君,随我请圣人覆试!”
“覆试!覆试!”
薛白伸手去拉杜甫,却被杜甫反手拉住,随着人群往皇城涌去。
前方忽然又是一阵骚动。
“哥奴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把持科场!更使金吾静街,欲打杀我等!我等当往永乐坊请左相出面!”
这左相,指的当然不是现在那个只会对李林甫点头哈腰的陈希烈,而是李适之。
薛白忽然意识到,李适之如今既在长安,只怕这场风波更要被推波助澜了。
他根本阻止不了这一切,与杜甫一起,随着人群涌向永乐坊。
满街都是在喊着“覆试”,群情激愤,已经没有人能安抚这些举子了。
“次山在那里!”
他们终于找到了元结,正站在李适之的府门外。
那朱红色的大门已经打开。
李适之面沉如水,负手站在台阶上,正亲手执着一个长卷轴。
元结神色激昂,一手执笔、一手执卷,正在奋笔疾书,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他身边,随着他的字迹高声念着。
“天宝丁亥春,元子以文辞待制阙下,著《皇谟》三篇、《二风诗》十篇,将欲求于司匦氏,以裨天监……此,亦古之贱士不忘尽臣之分耳,其义有论订之!”
一众举子渐渐安静下来,听元结那仿佛檄文一般的诗篇。
这是他们讨伐李林甫的檄文。
既然满朝官员不敢吱声,那就由他们这些布衣举子来。
终于。
“贤圣为上兮,必俭约戒身,鉴察化人,所以保福也。如何不思,荒恣是为?上下隔塞,人神怨奰;敖恶无厌,不畏颠坠!”
“圣贤为上兮,必用贤正,黜奸佞之臣,所以长久也。如何反是,以为乱矣?宠邪信惑,近佞好谀;废嫡立庶,忍为祸谟!”
元结没有让他们失望,第一首诗篇就骂了当今圣人。
且他用字用词毫不隐讳,指责圣人荒淫恣肆、听信奸佞。“宠邪信惑”四字,笔锋则直指李林甫。
甚至直接揭开了三庶人案。
“废嫡立庶,忍为祸谟?!”
这八个字入耳,薛白有些惊讶。
他先是想到元结太冲动了,又想到元结不是没有隐忍过,但李林甫这次做得确实太过份了,若是这都能忍,这些大唐男儿也就不是大唐男儿了。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忍气吞声、受够了那些迫害之后,薛白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骂圣人废嫡立庶做错了,只觉振聋发聩。
而这还只是元结开骂的第一篇,他今日要以文辞十三篇骂醒当今圣人。
薛白心中甚至有一种想要走上前与元结并肩而立的冲动,扳倒李林甫、平反三庶人案,他往后的前途也将大有不同。
然而,他仔细考虑很久之后,却是转身走了。
前方还有激愤的举子在涌过来,更远处,是金吾卫、右骁卫执戟而来,盔甲铿锵作响。
薛白逆着行人而行,脱离人群之后驻足回看了一眼,眼神有一点遗憾。
遗憾没有听完元结的所有檄文、没有与这些敢直之士站在一起。
但他有他自己的做法。
玉真观。
“十七娘。”皎奴匆匆奔进丹房,急道:“出事了,长安举子们都在骂阿郎。”
“叫我‘腾空子’。”
李腾空正在翻阅着她师父启玄子留下的医书《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她记得师父对内腑疾症有一番注解,此时正在思量。
“阿爷哪一日不被骂?”
皎奴道:“可这次只怕不一样,听说阿郎把持科场,把举子们全都激怒了……”
李腾空放下医书,听着皎奴述说,忽然想到薛白说过那句“我近来结交了诗坛大家杜甫”,心里微微发苦。
其实她早有预料,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若能看上一个人,他迟早会到与阿爷作对的一边。
一语成谶了……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坐在屏风后面。
屏风的另一边,说话的是个内侍。
“右相放心,圣人近日不在兴庆宫,到禁苑的利园赏花排曲了……只是,事闹得这般大,右相恐怕要给圣人一个说法?”
李林甫身披紫袍坐在那,脸色波澜不惊,缓缓道:“天宝五载本相便说过,李适之勾结李瑛余党,如今又是他在煽动举子。”
“此事圣人当是信的,李适之自寻死路。问题在于,满朝都认为今科无一布衣及第只怕是说不过去,右相以为呢?”
“哈。”
李林甫竟是笑了笑,他目光看向桌案上的一封封诗文。
全是地方乡贡在指责他的奸恶。
这些人尚未学着如何为国尽忠,竟已学着抨击时政了。
处置李适之很简单,但科举确实是大事,得给圣人一个解释。
“可记得上元夜,御宴上圣人与百官共饮了一杯酒?”
“右相是说?”
“你忘了吗?圣人当时称赞了百官,天佑大唐盛世,群贤毕集,文武林立……”
话到这里,李林甫提起笔,在奏折上写了四个字——
“野无遗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