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赵泗挠了挠头,总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又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似乎也和南郡郡守没有任何交集。
仔细一看,这篇文章写自始皇帝二十六年,距今也有十余年也,十来年前是郡守,如果按照正常晋升流程,熬资历也够这位郡守熬到中央了,但是赵泗却从未在咸阳听说过这号人物,这让赵泗有些惊讶。
“莫不是已经故去了吧……”
赵泗挠了挠头……
正在仔细想着这个名字出自何处,为何会给自己一股熟悉的感觉的时候,忽听得呼啦啦一声,赵泗扭头一看,却是始皇帝抬脚从木桶里面出来。
赵泗放下文书,凑上前去,以绢布拭之。
“方才再看甚么?”始皇帝老神自在的靠在躺椅上享受着自家好圣孙给自己敲腿笑眯眯呢问道。
“为吏之道……是二十六年的文章。”赵泗开口说道。
始皇帝眯着眼睛点了点头,脑子里划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南郡守腾所书的文章吧?”始皇帝笑着开口。
“十余年前的奏折大父记得还如此清楚?”赵泗笑道。
“为君者,或许不能记清楚县吏的名字,可是倘若连郡守是谁都不清楚,如何治理天下?”始皇帝嗤笑了一下。
这话说的倒是在理,尤其是在经过这段时间始皇帝的言传身教以后,赵泗感触也更深了许多。
所谓治国,其实无外乎操纵全局。
而若想操纵全局,举重若轻,最重要的,就是足够了解自己的国家。
一个君王能够对自己的国家知根知底,只要愿意去励精图治,那么国家一定会因此繁荣。
相比较于这些,所谓的大道理反而略显空虚了。
治国没那么高大上,繁琐细处见真章,指望上下嘴唇一碰,推出一个政策就想让国家繁荣富强那才是开玩笑。
“我看这《
为吏之道》所书,颇有见解,何故不闻南郡守腾之姓名?”赵泗开口问道。
“致仕归家了……”始皇帝笑了一下。
“如此人才何故致仕?”赵泗惊诧。
“他不光写了《为吏之道》,还有教训官吏的《语书》,你若想看翻找一下便能看到。”始皇帝开口说道。
“至于为何致仕……朕且问你,二十六年是哪一年?”始皇帝开口问道。
“秦灭六国而一统天下之年。”赵泗开口回答,大事件他肯定清楚。
“你去找二十六年的文书,若《为吏之道》的文书比比皆是。如果朕没记错,还有一篇《为吏治官于黔首》的教训官吏文书写的也不错,出自巴郡郡守弋所书,非朕使明珠蒙尘,而在于彼时彼刻,不能以对错而论事也。”始皇帝摇了摇头。
赵泗闻声眉头微皱,陷入了沉思之中。
始皇帝也没说话,等着自己的孙子静静的参悟。
一个君王,可不能仅仅的以性善恶和对错来评价一件事情,他现在需要的是自家的好圣孙能够站在君王的角度上来思考。
赵泗知道始皇帝是在教导自己,他不是傻子,况且始皇帝已经给出了很多信息,赵泗想了一会去翻找二十六年天下各地的文书奏事。
不消片刻,成堆成堆的奏折摆放在了案几之上。
“慢慢看吧……朕何以使腾致仕,倘若能够说对,朕不妨带伱去游猎几天。”始皇帝笑了一下开口。
这些天赵泗忙是真的忙,始皇帝都能看在眼里。
始皇帝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年龄问题,他下意识的迫不及待的想要给赵泗灌输真正的帝王教育,也因此,性情向来惫懒的赵泗,几乎是被始皇帝硬拉着天天晚睡早起。
赵泗的性情又是惫懒的,每日叫苦不迭,不过有一点好的是,虽然叫苦,可是始皇帝吩咐的事情赵泗是从不偷懒的。
而且也不会敷衍了事……
另外就是,赵泗,真的很聪明
,他缺少的是君王教育的基础,但是学起来却丝毫不慢。
时间紧迫,然而始皇帝看着自家好圣孙和自己一般疲累繁忙,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柔软的。
为人长者就是如此,明明自己从小到大吃尽了苦头,但是到了孩子那里,还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就开始觉得这样对孩子是不是太苛刻了……
忙忙碌碌学习了这么长时间,也该让孩子轻松一下。
“好嘞!”
赵泗一听可以摸鱼,瞬间来了兴致,动力直接更上一层楼。
始皇帝见状,复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对自家好圣孙宽松了一些,有些想要收回自己刚刚说的话。
“年纪轻轻,就如此松散懈怠,学觉烦累,玩乐便不知收敛,日后……”
“天家无戏言!”赵泗见势不妙赶紧堵住始皇帝的话头。
“况且,劳逸结合嘛。”赵泗嘿嘿一笑凑上去给始皇帝捏了捏肩膀。
始皇帝闻声,也只能无奈作罢。
接下来几天,赵泗一边让匠作局的派来工匠修筑宫内的地火龙,一方面埋头试图从一大堆公文奏折里面复原二十六年时的事情真相。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通过公文记录还原当时的场景。
不过好歹始皇帝言传身教那么久,赵泗的政治思想还是上了一层楼,三五天下去,脑子里已经有了大概的事件线,只不过还需要整理通畅。
又是一天,正在沉思之际,或许是对这个名字看的久了,前世尘封的记忆终于闪过,赵泗心头一惊,却是想起来为何这个名字这么耳熟了。
原来……是来自自己上一辈子曾经看过的。
南郡守腾,这不黑夫的老丈人嘛!
不过仔细一想,似乎对始皇帝给自己的考验也并没有什么帮助?
“话说腾到底有没有女儿?”赵泗挠了挠头想着。
正在忙碌的始皇帝见赵泗在哪里挠头脸上露出了一些笑容开口:“如何,可想出来腾
为何致仕归家了?”
“大概想明白了,不过在此之前大父得回答孙儿一些问题。”赵泗开口说道。
“问罢……”始皇帝点了点头。
“除了腾之外,二十六年在巴郡担任郡守的戈是不是也已经致仕了?”赵泗开口问道。
“并未致仕,只不过现在添为御史。”始皇帝摇了摇头。
哦……平级调动,从实权官员调到了没啥权利的部门。
那没事了……
“如此我大概是明白了……”赵泗脸上露出几分笑容。
“二十六年,秦灭六国而一统天下,大秦一统以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是淳于越和右相李斯的争执,是分封制和郡县制之争,也是儒家和法家之争……”赵泗开口说道。
“腾可并非儒家弟子,他是以吏为师,一步一步晋升而来,而且他支持的是郡县制。”始皇帝摇了摇头。
“是,不仅是腾,实际上戈也是以吏为师,从吏员出仕,孙儿从未说过他们支持分封制。”
“但彼时大秦一统天下,秦以法吏治天下,而商君旧法,官苛于吏,吏苛于民,李相虽然对商君旧法做出了一些改动,但并未涉及根基,故而到底底子是不变的,但商君旧法,只得君心,并不得民心……
实际上秦国一统天下以后,如果孙儿没有猜错的话,随着天下之间越来越多人以吏为师,天下也从战乱恢复到安定,思想已经有所改变,如果李相代表的是旧吏的话,那么腾这一批人代表的就是新吏……
旧吏以严酷而治黔首,力推商君旧法,而新吏却并非如此。
如果孙儿记得没错,韩非的《五蠹》和《显学》大概就著于那段时间,即以法攻百家之学,但《五蠹》《显学》讲究破宗族,毁人性,于君王而言是治国之学,于天下人来说却过于严苛,故而天下思潮反动,这才有了分封制和郡县制之争,而新吏这个特殊的思潮群体就是在那个时间段脱身而出,有别于旧吏旧法,不遵一家之学,虽为法家,
但实则不容许法家,正如荀子之于儒家一般,儒不视荀子为正统,新吏也于法家所不容。”赵泗开口说道。
因为时代的特殊原因,实际上秦汉之际的地方官员不仅仅拥有发布公文的权利,还拥有训诫地方官员的权利。
公文和训诫也并未严格区分。
说白了就是像郡守这样的官员,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制定当地官吏的行为准则的。
所谓《为吏之道》《语书》《为官治吏于黔首》就是典型的郡守制定的本地官员行为准则。
在他们在任期间,这些行为准则是具备法律效力的。
如果仔细看的话,这三者并非以法家思想出法,也并非以一家一姓的学说出法,出发点是普罗大众对官吏的良好期盼。
即为官吏,要通人情,忠君主,明是非,守己身,养道德……
同时,也包含了很多法家的思想。即要明善恶,定赏罚。
同时这些文书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治理地方的方式和思想,从恐吓,威胁,变成了教导。
也就是赵泗之前安利给李斯的思想,也是李斯现在正在为了成圣称子所努力的方向。
不是翻到了,赵泗万万没想到早在十来年前就有一批法家弟子开始去尝试新的道路,去撅弃旧吏的残酷严苛,尝试去向一条新的道路发展。
赵泗自以为是自己启发了李斯,并且感慨李斯转变的如此之丝滑,却不料这是曾经发生过诞生过的思想。
而李斯之所以转变的如此丝滑,那是因为当年他曾经亲手镇压过法家内部的反动分子。
而作为镇压者,如果说李斯没有研究过那是不可能的。
这也就难怪赵泗没怎么出力李斯就已经完成了转变,并且开始建立成体系的思想。
在此之前,这套思想已经近乎于完善了……
从《为吏之道》《语说》等当年奏事的文章就可以看出来,这种思想在当时的法家极为流行,甚至已经逐渐自成体系,只
不过缺少一个人将这一切融会贯通。
还是那句话……
在这个风云交际的时代,大部分一个现代人能想到的,古人都已经想过了。
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够成功的存续了下来。
为何没能存续下来也很简单……
这是,封建社会。
彼时大秦刚刚一统,始皇帝又十分急切的想要将秦法秦律普及地方,欲速,必先严明法纪,以酷吏而治。
政治场上,向来是容不得摇摆的,所有政治决策都不会两全其美,只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故而,始皇帝的意志代表了这种温和派不会有胜利的空间。
始皇帝要的是快,而且还要最大程度的压榨黔首的个人价值,这一点只有旧法能够做到。
哪怕,后患无穷,但始皇帝骄傲的认为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处理好这些东西。
相比较于思想,实实在在的动员力才是始皇帝最需要的。
旧法的魅力就在于此,别管社会人心如何,看看始皇帝在位的时候弄了多少大工程?
新法新吏始皇帝不喜欢,因为这会严重影响效率,而且赵泗推断,恐怕那个时候的始皇帝身体就已经开始每况愈下吞服仙丹,种种原因之下才让始皇帝做出了急功近利的选择。
而李斯则适逢其会……
攘外必先安内,先扫清队伍里的软弱派,再和儒家乃至于社会的主流思想决一死战,彻底定下法家的根基所在。
所以,腾这位新法的成员,致仕归家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在那个关键时刻,不管是始皇帝还是李斯,都容不得一点摇摆和软弱。
那个时候,是要坚定的大步往前走的。
所谓大才,放在时代的背景之下,不被取用也是有道理的,此非善恶人情可辩,国家大事不容摇摆。
始皇帝闻声,眼中闪过几分诧异,终究还是带着复杂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