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铺就的宽敞地面上,黑甲的老将与绯色的少女你来我往,两杆一般无二的大身枪枪穗砰砰相撞,砸的火星迸射。
鹤见使枪的技艺不精,但胜在年轻以及肢体协调,又有神明的赐福庇佑,气力大的惊世骇俗。这第二轮交手一开始,就算是本多忠胜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不过,到底是“拳怕少壮,棍怕老郎”。
等到鹤见几轮主动的凌厉进攻都被本多忠胜化解后,后者开始凭借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重新夺回了交锋的主导权。
长兵器的优势被本多忠胜发挥的淋漓尽致,他手里的蜻蛉切以巧破力,将对手猛劈而来的血色长枪挑开,紧接着又如臂使指一般,把枪尾不依不饶直戳向鹤见的面门。
鹤见葵被这出其不意的刁钻攻击逼退开好大一步,仅凭本多忠胜这一个防守反击的动作,她就可以切身体会到了敌我双方在使枪技艺上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不过,鹤见并未因此而有半分泄气。
呼吸吐纳,重振旗鼓,她身上四溢的血腥红雾反而更盛几分。
鹤见葵将被螺钿流光装点的蜻蛉切枪杆一抖,再度发起进攻,木杆嗡鸣出金石声。不过,这一次鹤见不再是一味地凭借气力,以及自身对于太刀技的经验用蜻蛉切进行劈砍了,而是学着本多忠胜的样子使枪突刺。
猩红的大身枪头一晃,呼呼破空,如金鸡点头般扎出枪花,朝前一送,虚实的残影叫人眼花缭乱,就好似有好几柄长枪同时戳出来一般。
和之前料想的一样,蜻蛉切虽然是铤装枪,但枪茎与枪头的金属筒套插合牢固无比,刺击的手感不比劈砍要差!
“使得好!”
本多忠胜的防御依旧滴水不漏,但招架攻势的同时,还不忘给鹤见喝彩。
此番战斗到底是以教学为主要目的的,本多忠胜自然乐意见到学生现学现卖。
“虽然枪用的很生涩,未得其中真正三味。但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学去皮毛,也实属了不得了。”本多忠胜这样想道。
不得不说,这小娃娃的武学天赋确实很高,自己没有看走眼。
本多忠胜十岁那年便作了德川家康的近侍,一生戎马,历经大小合战五十七场,未尝一败。
虽然他的战绩夸张,从未负伤,但是实打实从刀枪里滚出来的。
还活着的时候,他也算是阅人无数,见多了形形色色的武人,但要说在武学天赋上能比这个小娃娃要强的,恐怕还真找不出来几个。
非要说的话,单比天赋,恐怕只有立花宗茂能稳压这小娃娃一头。
本多忠胜被誉为“东国无双”,而被称作“西国无双”的便是立花宗茂。
不过,二者的年龄相差了将近二十岁,活跃时期完全不同,又分属不同阵营。忠胜生前无缘与宗茂交手,只有在死后,还未魂归三途川,于人间弥留徘徊之际,才有机会窥见立花宗茂的风采。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这份弥留之际的印象即便带去了三途川里,直到现在重新醒来,也还是记忆犹新。
“这样想想,这小娃娃不仅有我年轻时候的影子,还有几分立花宗茂的风采。”
天资绝伦的武人之间,大抵是会存在一些相似的气质的。
要么怎么总是说英雄之间经常惺惺相惜。
但唯一可惜的是,这小娃娃是个女娃。
本多忠胜毕竟是封建时期的大名,在他生前的年代,长枪尤其是蜻蛉切这种威武粗重的大身枪,可是男儿的专属。至于女子,就算学武,也只该用小家子气的薙刀。
只不过忠胜身死已久,此番苏醒往生,弥留世间的时光无多,对于这些事情也就不太想去纠结了。
更何况,这次梦中传艺,本多忠胜主要不是本着急切想找个后人传承武艺的目的来的。
是为了回报。
回报那个此时正一脸淡然站在庭院一侧的俊朗少年人。
那个少年……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忠胜不想去深究。
只知道对方光是往人一站,就叫人心生好感。
本多忠胜魂归三途川后,意识朦胧,迷离沉浮。他也不知道在三途川里到底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直不得往生。
而就在不久之前,他忽然恢复了清醒的意志。
本多忠胜感觉自己在一片绚烂的彼岸花海上空越飘越高,他自上而下看到了那个少年,并且听到了那少年同两名女子之间的谈话。
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得知,那两个女子其中一个,似乎就是执掌三途川的阎魔大君。
而本多忠胜之所以能够往生,都是因为那少年在三途川里的作为。
好巧不巧,等到脱离三途川,本多忠胜感知到了现世之中一件和他关系密切的物件。
一枚蜻蛉木雕。
那东西是本多忠胜留在世上的“遗作”。
木蜻蛉并未雕刻完全,在制作这枚木雕的过程之中,忠胜被木雕刀划破了手掌,木蜻蛉由此染上了他的血。之后没过太久,忠胜便患病死去了。
本多忠胜当时只感觉身边光景变幻不断,不受控制地向着与他死亡关联密切的生前遗作靠近。
等到一切稳定,便已抵达了现实的神谷家中。
而后,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本多忠胜在木雕上感受到了对他有“往生之恩”的恩人气息。
这种亲切的,叫人有几分想要臣服的气息,实在太容易识别了。
当然木雕上不仅仅留着神谷川的气息,还夹杂了其他人的,就比如鹤见葵。
本多忠胜也不清楚脱离三途川后看见的两个女孩与自己的恩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的妹妹?
他的妻妾?
但无论是何种关系都无所谓了。
本多忠胜当时只是敏锐的察觉到,这两个出现在木蜻蛉边上的女孩之一,也就是其中高挑又有几分阴沉的那个,简直是个天生的将种。
想来那位恩人能在三途川里和阎魔谈笑风生,自己一介莽夫的勇力,人家大概是看不上的。
但和他存在关系的两个女孩,一眼看去就不如恩人那般惊为天人了。
由此,本多忠胜“特发奇想”选择向着鹤见传艺,作为对神谷的回报,虽说是机缘巧合,但又好像冥冥之中命中注定。
“又有几分样子了……这样便很好。”
枯山水风格的庭院之中,本多忠胜再一次格开鹤见直刺而来的长枪,并且满意地给出一句点评。
我生前是有着赫赫威名的大名,死后也照样磊落,未曾亏欠他人。
是的。
这样便很好。
“小葵,刚才那下好威风!”
庭院的“观战区”,鹿野屋还在不遗余力地给师妹加油助威。
由于师妹使枪的动作比起一开始明显更加流畅,小鹿还显得有些得意——
小葵看起来完全就不输给号称“东国无双”的战国大名嘛!
我师妹天下无敌!
至于师父嘛,师父已经不局限在“天下”这个范围里了……
反正小葵有得打!
而且现在看起来,小葵用大枪的样子超帅气啊!
嘿嘿我们神谷家的人是这样的,是该有两种兵器不同种类的兵刃傍身才对嘛!
而一边的神谷川明显比大徒弟沉稳得多。
他对战场局势的判断,也没有小鹿那样乐观。
“如果继续保持这种局面,葵就要输了。”
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神谷的心里却是已经有了这样的判断。
小鹿暂时看不出葵的败势也实属正常。
这小鹿崽子本来就是以术法见长的,虽然会把御香炉当锁链用,同时打枪打得也挺准,但本质上还是一个精通于团队作战的法师。
和师妹不一样,一对一的兵斗厮杀,相对而言并不是小鹿精通的领域。
战场之中——
猩红的蜻蛉切直刺,如同舞动的飞龙,声响铿锵。
对面看似沉重的黑漆漆胴丸灵活侧身让过枪芒,本多忠胜手里的短柄蜻蛉切还以颜色,抖刺而出。
鹤见也想有样学样的闪身,但下一秒,却只见那白晃晃的枪穗忽然变化了轨迹一扬。本多忠胜拧身旋枪,锋利的枪尖直直停于空中,顿了一下,朝着鹤见的脑袋猛地砸下。
转直刺为叩打,又是这招!
虽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变化枪路,但鹤见看到银白的巨大枪穗掠过自己的头顶,又猛地叩下,还是心里一惊。
本多忠胜用枪实在是变幻莫测。
被红雾所裹的短柄蜻蛉切猛抬,得以堪堪架住另一柄蜻蛉切。而本多忠胜显然是不愿意和鹤见角力的,又迅速抽枪而去。
“这样不行。”
作为亲身作战者,鹤见的战场判断与神谷是相似的。
二轮鏖战,她确实表面上和本多忠胜打得有来有回。
虽说这样的战况多少带了些水分,毕竟鹤见从玛丽师娘那里借了力。
不过,如果是实际的死生厮杀,从玛丽那里获取神佑也不是什么“违规操作”,神谷家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就连薄脸皮的鹤见都已经被教导到不以摇人为耻了。
师父和师姐都教导过——
我们能摇到人那也是我们的本事!
可就算如此,鹤见的战场局面却并不乐观。
这样打下去,自己必败无疑。
做出这样的判断,倒不是鹤见因为鏖战而开始体力不支。有玛丽的赐福,在气力这块她是绝对不会输的。
只是本多忠胜在使枪的技巧和经验上实在是完全碾压了鹤见。虽说现在大致上还是鹤见攻击,本多忠胜防守的局面,但战斗的节奏却已经被反过来被后者所掌控了。
虽说现在是“教学关”,学习才是主要,输赢则无所谓。
但一轮交手时,鹤见就已经输过了。
现在还有神谷老师看着,如果可以的话,鹤见不想再输,最起码不要输得那么彻底。
铛!铛!
本多忠胜又一次给予反击,他的枪势比先前都要猛烈。
银白的蜻蛉切泼水一般扎出七八道残影,把撞得猩红色的那杆蜻蛉撞的乱颤。
短促又剧烈的金属碰撞声接连不断,这次变成了鹤见防御,可她的防守实在不如本多忠胜那般从容。手上枪杆的震颤传来一波又一波骤雨一般,就算有赐福加持,鹤见也感到双臂发麻,险些再一次握不住枪。
如此挨了十余轮,鹤见才终于得以喘息,感到那股霸道的压迫感像是潮水一般退去。
鹤见的眼眸凝缩起来。
感觉,本多忠胜他……
二轮交手至此,由于打得时间够久,鹤见着实学到了不少。而此番交战,这位“东国无双”使枪经验老道,出枪又迅猛不老的气势,着实叫人感到有些窒息,无法战胜。
可就在刚刚,那一番如同疾风骤雨的连续刺击的最后,本多忠胜的力气明显有些衰竭了。
这是对方故意所卖的破绽?
还是,机会?
可不管怎么说,自知久战必败的鹤见都打算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阿——吽!”
一呼一吸,鹤见的胸口起伏,挺枪上前。猩红色的蜻蛉切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血色弯弧,朝着已经收势的本多忠胜劈砍追打而去。
“虽然有所怀疑,但还是冲过来了?”
本多忠胜到底老道,在战斗之中单凭鹤见用枪的微小动作,就能判断出她的心理。
不管怎么说,这小娃娃还是挺有胆气的。
红白的笹穗枪头又一次撞在一起。
一方势胜,而另一方刚刚势颓,结果不言而喻,本多忠胜那杆短柄的蜻蛉切枪头被砸向了地面。可就像是原本计划好的一般,白色的枪穗还未完全触地,忽然一抖朝上挑来,直戳鹤见的胸口。
又是本多忠胜的变招!
可面对如此刁钻的枪路,鹤见却是不躲不避,黑白分明的眼眸果决无比。
她将腰一拧,原本劈砍力道还未收的猩红色蜻蛉切猛地悬停,转砍为刺,啄向本多忠胜的面门。
就算对方只是卖个破绽,但也可以将计就计!
两柄蜻蛉切全都奔着敌方的要害而去。
而鹤见手里那杆枪却是更长的!
就在枪头即将戳透本多忠胜的脑袋之际,从他的身上迸出一道深邃的白影,又有层层叠叠的经文诵念声响起。与此同时,猩红色的蜻蛉切枪头红芒炸出,枪樋上的梵文铭文鲜明闪烁,同样泛着红光,如同浸泡在血潭之中一般妖艳。
红白光芒撞在一起,笼罩在本多忠胜周身的白色虚影完全抵挡不住,登时迸射出道道蛛网状的龟裂痕迹炸开。
只可惜,鹤见用枪的技艺到底不算娴熟,尝试猛地变招就已经竭尽所能,被那突如其来的白影一挡,枪头失势,枪刃擦着本多忠胜的左侧脸颊掠过,血珠飞溅,扯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来,又把黑色的鹿角兜砰得砸飞出去。
至于本多忠胜手里的那杆蜻蛉切,枪身虽然要更短一截,但却慢一步结结实实扎穿了鹤见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