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莹大大咧咧的上前为黄安仪抱打不平,她在旁边却有些难堪,拉着金莹的手让她不要再说。
林为民大致能明白黄安仪和谟言的这种隔阂的来源,出身、经历的截然不同造成了两人思想上有着极大的差别。
这种差别在日常交流时很难看出来,但在谈到某人的作品时,另一人可能有口无心的一句话听来就会非常的刺耳。
“大家都是年轻人,多熟悉熟悉就好了。谟言这人是有点傲气的,别一上来就挑人家作品的毛病嘛!”林为民道。
别看谟言在林为民面前乖巧的跟个小学生一样,那完全是因为出于对林为民的尊重和敬仰。
黄安仪点了点头,也知道自己刚才无心的那句话有点交浅言深的意味,明明没那么熟,却一上来就开那样的玩笑,确实有点不得当。
一行人聊着聊着,天快黑了,回到宾馆吃了晚饭。
林为民本打算出门消消食,却被程忠实叫住了。
这个敦厚少言的汉子在来参加笔会的作家当中存在感很低,他很少跟大家聚集,更很少高谈阔论,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坐在角落里,手里夹着一根烟,听着别人发表意见。
笔会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是,大多数作家是日夜厮混在一起的,大家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在一起交流,哪怕你是个闷葫芦,也总有遇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的时候,程忠实今天就是这样。
他是土生土长的陕西人,年少便参加工作,这些年的写作一直集中于中短篇小说领域。
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心中逐渐产生了一种焦虑,那就是至今为止他连一部长篇都没有。
林为民去年去他家约稿,谈话的时候撬动他了内心的那颗蠢蠢欲动的种子。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思考和酝酿,那颗种子正在一点一点的萌芽。
那天的研讨会程忠实听了很多,但还是觉得不够透彻,这几天他也想了很多,发现自己在长篇小说的创作经验上确实欠缺了太多。
林为民是他的责编,同时也是这次活动当中他最熟悉的人,程忠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除此之外,最关键的是,程忠实尚未见过哪一个人有林为民那样的能力——在不同题材的中长篇小说创作领域纵横捭阖,他的创作似乎没有上限。
房间的阳台旁,程忠实和陆遥住在一个房间,两人都是陕西人,陆遥此时正抽着烟在书桌旁写写画画。
林为民听完了程忠实心中的想法以及困扰,思忖了好一会儿。
“其实这个问题,更多的还是需要你自己跨过心里的那道坎,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能写长篇的。你的中篇也写了不少了,其中不乏优秀的例子。
之前开会伱说到的《蓝袍先生》就很好,还有我记得你最早发表过一篇短篇叫《接班以后》,那篇小说其实就已经具备了扩展成为长篇的基础。
你长期扎根在农村工作所积累的生活经验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
丰富的素材是作家的灵感源泉。
我一直很相信你的创作能力,你不要把这件事看的太过艰难。”
林为民语气和缓的话语让程忠实心中多了几分踏实,他更感动于林为民居然看过他多年以前发表的短篇作品,以林为民的年岁,是不可能在小时候看过的,一定是后来负责了他的稿件之后才翻看的。
林为民问道:“你光是说要写长篇,现在有什么想法了吗?”
程忠实迟疑着说道:“是有那么一点思路。”
“说来听听。”林为民来了兴趣。
“你还得上次你来组稿时我送你?”
“记得啊!”
“我们村里以前有位老族长,个子高,腰端得直直的。”
“我记得,我记得。”
“我这个故事就打算以他为原型,以我的老家白鹿原为原型,几十年前……”
一向沉默寡言的程忠实,在说到自己心中的故事时,同样可以变成滔滔不绝的一个人。
林为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程忠实口中的故事久远、沉厚,仿佛一坛老酒,让人不知不觉便沉醉其中。
等林为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原本坐在书桌旁的陆遥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身边。
“老程这故事底子可真好!”陆遥赞叹了一句。
林为民赞同的点点头,后世他曾不止一次看过这个故事的各种版本,但今天亲口从原著作者的口中听到,还是别有一番感触。
他望着程忠实,感慨道:“你这部小说可是个大工程啊!”
程忠实叹了口气,“确实是大工程,所以我才担心!”
“担心个毬!写不好就改嘛,改不好就推翻了重写。你不是说要拿这部小说当垫头的砖头吗?这么点魄力都没有?”
程忠实被林为民说的脸上闪过几分羞赧,随即心中生出一股豪气。
可不是嘛!
这可是自己要带进棺材里的作品,写的不好又怎么样,大不了再来一遍,这辈子就跟它死磕了!
“为民,你说的没错,就该这么干!”
有了这种决定和觉悟,程忠实的神色坚定起来,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老哥猛呦!”陆遥赞了一句。
坚定了程忠实的信心,林为民和他探讨起了他即将创作的这部小说的细节问题。
后世林为民看过好几版这部煌煌史诗所改编的影视作品,自问对这部作品还算了解,可聊着聊着他就发现,自己能给程忠实的参考实在是太有限了。
若论起小说写作的人物处理、设置矛盾冲突、结构构思,程忠实跟林为民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
但他要写的这部小说很特别,它不需要什么精巧、别致的设计,因为那片生养程忠实的土地早已将百多年所发生一切世事沉浮都埋在了最深处,直等到某个有心人将它们都挖掘出来。
意识到这种情况,林为民咂摸咂摸嘴,“我就不胡乱给你建议了。故事都在你心里,你就放心大胆的写,如果有想不通的地方了,咱们再交流。”
程忠实点点头,今天有了林为民的鼓励,他的心中已经充满了创作动力和欲望。
陆遥此时用艳羡的口吻说道:“真羡慕程老哥你啊!”
程忠实笑着问道:“我有可羡慕的?说起来也是我该羡慕你才对。”
陆遥三十出头,便已经写出了《人生》这样火爆大江南北的作品,名气之大,全国皆知。
相比之下,年过四旬的程忠实写作生涯超过二十年,短篇、中篇小说发表了不知凡几,真正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品却少之又少,直到今年在《当代》上连发了两篇中篇《康家小院》和《初夏》才有所好转。
这样的他,看待陆遥确实可以说羡慕。
“你要这么说的话,为民才是最让人羡慕的!”陆遥把目光投向林为民。
程忠实的目光也几乎在同时投了过去。
看着风华正茂的林为民,程忠实不由得叹了口气。
日毬的!
确实让人羡慕!
三人在房间里谈到深夜,林为民才离开。
他走之后,陆遥睡不着觉,坐在书桌旁一根一根的抽着烟,他今天被程忠实给刺激到了。
一个人坐在书桌旁,写写画画。
房间里的台灯一直亮到后半夜。
翌日一早,吃了早饭。
林为民打算带大家到YT市内逛一逛,叫人的时候,陆遥还在呼呼大睡。
“烂怂!”
跟程忠实待的时间长了,林为民的嘴里现在时不时的就会冒出几句陕西话。
烟台属于沿海城市,空气湿润、气候温和,一年中四季分明,却又可以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是个生活的好地方。
《当代》的这群编辑和作家们在这里待了短短几天时间,已经逐渐喜欢上了这里。
大家外出时总是成群结队,喜欢穿街走巷,偶尔会在大树下的小摊吃一口外酥里嫩的焖子,焦焦的、濡濡的,合着鲜辣的汤汁,一入嘴里,口水就冒出来了。
他们会去毓璜顶公园,比赛着一口气爬几个来回,爬的快的那个人可以得到回程坐司机旁边位置的权利。毓璜顶公园风景秀美,郁郁葱葱的树木,掩映之间有古风古韵的亭台楼阁。
因长春真人丘处机而得名的长春湖如今还没有被开发成旅游度假区,来了这里可以在湖边散步到疲惫。
呼朋引伴,总是能将简单的快乐放大很多倍。
白天在街头巷尾游逛,傍晚后,东山宾馆变成了大家的归巢。
有的编辑会拉着相熟的作者聊创作思路,有的作家会手里捧着本书和大家交流心得,有人会聚在一起讨论小说创作,还有一些不务正业的会拉着大家侃侃而谈,传播各种新潮信息。
七月的东山宾馆内,多了许多的文气。
在这样的氛围中,林为民的最新作品《情人》创作完成了。
他在信纸上落下最后一个文字,心中带着几分怅然。
将钢笔放下后,他站起身,来到阳台上。
盛夏,宾馆各个房间的窗户都开着,入耳的声音嘈杂,似乎所有人都在畅谈。
所有人都处在松弛、愉悦、自由的氛围当中,对于创作者们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环境了。
对于林为民这个组织者来说,这是一件充满成就感的事。
今天两更。一家人除了我,全部沦陷,躲不过新冠就算了,流感也跑不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