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之内。
凤北缓缓举起了手。
她的手中,缠绕着漆黑的光芒。
她心中明白,这一掌下去,她将完成她的“宿命”,她可悲可叹可怜的一生,将就此结束。她那被诅咒的一生,将迎来终结。
她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她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
这是她注定要做的事,
这是她的……宿命。
作为“灭绝因子”,彻底“删除”污秽的源头,扫空眼前的一切,删除眼前的男人,根除“污染”,她将用不幸的一生,为这片源海,开辟出一片全新的未来!
我已经下定决心。
我要为夫君荡清一切。
我凤北一生,活着的意义,只在于此。
我是被上天所唾弃之人,
若非遇见了父君,我定会死于许多年前,白鲤村那一夜吧。
既然侥幸苟活了那么多年,与父君携手渡过半生,从今往后,了无牵挂。
夫君定会同意凤北的做法。
当眼前的污秽之源根除之后,以后的以后,夫君一定让这片天地,带来日出,带来曙光。
就像那一夜。
就像……
就像……
“既然如此,”
“你为何,流泪了?”
男人淡淡的一句话,打断了凤北的话。
凤北从乱糟糟的思绪中惊醒,蓦然抬头,竟已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眼前的男人长发垂下,正用一双慈祥、睿智的目光望着自己。
凤北怔怔地看着眼前明明很陌生,却诡异地给她一股熟悉感的“男人”。
祂是活了不知多少纪元的存在;
祂是犹如迷一般的存在;
祂是造成“大灾变”的根源;
祂是一切污秽的源头;
自己分明是下定了决心的;
可是,
噗通!
凤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目光呆滞: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动手。”
“我没办法动手啊……”
这些年累积的孤独,这些年对郑修的思念,以及不久前因自己的“不详”,而不小心“删除”郑修半边身躯一事,种种,种种,在刹那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上了凤北的眼眶。
她想起这些年的经历,此刻竟再也控制不住,如孩子般在这个奇怪的男人面前,嚎啕大哭。
“啊——”
“啊啊啊啊——”
“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凤北歇斯底里地哭着,一反常态。
似是要将这些年的情绪尽数发泄出来。
“我恐怕,是为了将‘你’删除,将污秽根除,背负着如此宿命,才诞生于这个世界上。可是,到头来,我仍一事无成,因为我的软弱,我下不了手。”
“我是遭上天诅咒的人,身负不详,身为‘灭绝因子’,这是我的命!”
“为什么,明明只需一掌下去,我就能结束这一切。”
男人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那就,回去吧。”
凤北闻言一怔,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落下。
男人仍是淡淡地笑着,可他眼中,似藏着沧海桑田:
“生也好,死也罢。一万年,一千年,一百年,一天……韶华易逝,容颜易老,漫长光阴,弹指一瞬。有时候,亿万年的孤苦长生,抵不过与心上人携手的那短暂一瞬。”
男人缓缓抬起手,如触须般缠绕着男人的“污秽”,似乎在牵扯着他,将他困在此地。不,凤北忽然间发现,不是的,她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原来,男人并非是“产生污秽的源头”,而是男人用他自己的力量,将“污秽”束缚在此地!
男人看似艰难地抬起手指,指向凤北的身后。
“瞧,”
“他,不是来了么?”
凤北震惊,回头一看。只见浓郁的污秽中,竟不知何时,呈现出斑斓多彩的裂纹,先是一个点,随后如蜘蛛网般扩散。两只手用力地从狭小的洞穴中插进污秽源头内部,咔,咔,咔,外面的人啊,正拼进全力,一点点地撕开源头,将裂隙一点点地扩大。
郑修的脸出现在裂隙中,露出苍白一隅。
当郑修看见凤北的瞬间,郑修眼中流露出如释重负的光彩,他用尽全身力气般,将手伸了进来,朝着凤北掷地有声地喊道:
“凤北!抓住我的手!”
被郑修强行撑开的“裂隙”,在崩碎的同时又在修复着,裂隙大大小小地变化着。
凤北喜出望外,刚想握住郑修的手,可她猛然间想起了在不久前,她那双手,将郑修强行“删除”的一幕,迟疑了。
她无助地站在那里,前方是她的“宿命”,后方是她的“归宿”,一时间,凤北进退两难。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与“污秽”深深纠缠着的男人。
男人双眸满是温柔与慈祥,朝凤北轻轻点头:“去吧。”
郑修也道:“相信我!这一次,绝不会,再放开了!”
凤北“嗯”了一声,擦去眼泪,朝郑修拼死打开的裂隙跑去,起初她跑得很慢,心中踌躇,可与郑修对视时,她心中的不安、绝望、悲伤、迟疑,统统消散一空。只见凤北再也没有犹豫,一步掠到郑修打开的裂隙面前,朝郑修的手伸去。
曾分开的两人,握不住的两只手,在重新接触的瞬间,一圈圈黑色的涟漪以二人的双手为中心,分别向郑修的手臂,与凤北的手臂荡去。
二人顷刻间,心有感悟。
修正、删除,在这一刻,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凤北感受着掌心中传来的,属于郑修的久违的温暖,她甜甜一笑,一股可怕的吸力从外面拉扯着她,她很快就会被郑修带离此地。凤北内心彻底平静下来,她注定要毁灭的存在,用一句话点通了她。祂说得对,漫长的光阴,如无心上人陪伴在旁,并非是一种福荫,反倒是一种诅咒;若有郑修陪伴在旁,她离开此地后的结局,生也好,死也罢,见证源海的毁灭也可,哪怕最后她们只能偎依短短的几刹,凤北也无怨无悔。
“雪儿,”
身后男人忽然喊出了一个令凤北觉得无比陌生,可却让她忍不住猛然回头的名字。
男人笑道:“有一件事,你错了。”
凤北呆呆地看着那张脸。
“你的一生并非遭受了诅咒,”
“其实,”
“你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啊!”
凤北脑中如遭锤击。
爸爸,妈妈,汪儿,莫爷爷,胖儿,小乌阿姨,小希阿姨,蜜莉恩阿姨,小舞阿姨,格林婶婶……
伴随着记忆的复苏,一个个熟悉的人啊,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吃相,如重新拼起的拼图般,在凤北的脑海中重新组合,拼凑出熟悉的记忆。
“……爸爸!!!!”
随着郑修带走凤北。
凤北甚至没有注意,若隐若现的蝙蝠虚影,留在了此处。
“格林,这回,我又欠你一次。”
粉色小蝙蝠轻轻地落在男人的脑袋上。
她软绵绵地趴了下来,任由污秽一点点地将她的绒毛染黑。
啊,还是这家伙的脑袋上蹲着舒服。
属于梦魇之主的故事,该结束了。
“哼,”格林扁扁嘴:“也没完全欠,你最后也没真的死成啊。”
“是啊。”
男人摇摇头,笑道。
“所以,那个人由始至终都没有复活过,你也从不曾将她妈妈复活过,你用‘思念体’骗了她那么多年。”
“这是善意的谎言。”
“依吾对你的了解,‘善意’就是你最大的谎言。瞧你把你自家孩子吓的。”
“这茫茫世间,若说有一样东西,能够彻底删去我,删去全知全能后的我,唯有她,与我纠缠极深的雪儿,她……毕竟是我与夏如雪的骨肉,超越了寻常血肉羁绊的……命理之胎。”
“可是,最后,你心软了。”格林两手一摊,无奈道:“也是,毕竟你也是当爹的,就算你想死,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背负着‘灭爸’的罪孽,生生世世,怕是她以后哪怕活着,也会比死更难受。”
“可是,在最后,她却如愿以偿,见到了自己的‘妈妈’,在那残骸中,仅存了‘夏如雪’的一缕碎片,本该毁灭的世界残骸,竟在名为‘母爱’的执念下,万物复苏,重新演化。”
“夏如雪定是怪我了,怪我如此对待咱们的孩子。”
“所以才给雪儿下了名为‘爱’的诅咒,让她来到她亲爹面前,狠狠地抽我两巴掌。”
格林慵懒地在男人的脑袋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翅膀如一床被子般,将自己掖着。
能将这片源海的“至高”——“全知全能”,当成床褥睡觉觉的存在,普天之下也只有她格林能办到了,哪怕就这样彻底消失了,也能在临消失前,牛批吹个痛快了。
可是,向谁吹牛批呢?
格林苦恼地拖着精致的小下巴,陷入沉思。
很快,格林不苦恼了,都这样了,世界都要毁灭了,爱咋咋地。她反倒低头嘲讽道:“让吾没想到的是,最后,你居然失算了。”格林的神情乐得不行,捧着小肚皮在男人的脑袋上翻滚着:“嘻嘻嘻,笑死吾了,全知全能居然失算了,万万没想到吧,你女儿为了男人抛弃了亲爹,你的一切盘算,功亏一篑呀!咱们都得消失咯!一旦外面失守,你将会被‘紧急预案’取代,谁让你当年提醒‘尽头’那货整出个‘紧急预案’来着?”
“噢?”
男人微笑着反问:“你确定……我失算了吗?”
格林闻言,猛地一愣。
“我只是将第二个结局,”
“赌在了‘人性’上。”
男人的眼睛,透出了看透一切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