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月黑风高。
“不太吉利。”
郑修盯着黑乌乌的夜空,那冷淡的月芒,说出一句。
“还行喵。”
当打更人敲响两更天的锣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郑宅掠出。
郑修身着紧身夜行衣,匀称的身子显露无疑。在他背上,一头“猫”形状的黑衣猫,同样穿着一身紧身的黑衣,屁股部位留了一个洞,毛茸茸的尾巴伸出衣服外,妖娆地摆动着。
橘猫两手抓着男人的衣服在天上飞。
白日橘猫破防一事,略有波折,最终结果却是好的——这件事成功让橘猫下定决心,与郑修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
他们打算夜探皇宫,直达地底常闇入口。
郑修本想借助庆十三的摆渡人直达要害,却不料,信心满满的庆十三在一顿操作猛如虎后,定睛一看,原地杵着,顿时傻眼。
那个不该存在于赤点世界的“空洞”,连身为“摆渡人”的庆十三也无法通过外滩抵达。
“去不了,很正常。”
橘猫对此表示很淡定:“若那处真的是通往常闇的‘空洞’,那处周围相当于就是常闇中。以他目前的能力,外滩无法与其对接。”
夜空中,一道人形的扭曲无声无息地自空中向皇宫接近。
扭曲的黑幕中隐约有一双无形的翅膀在伸展。
飞往皇宫的路上。
郑修问出心中的疑惑。
“五十道门径,天地人三道,为何你偏偏认为那道权柄的主核是‘帝王’?”
当时橘猫言之凿凿,郑修没反驳,回头一想,他觉得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
“九天十地三尊九流?”
不料橘猫嗤笑一声,斜眼睥睨郑修,露出不屑的神情。
郑修回头一看,心中暗叹。比起在阁楼上那孤独伶仃的背影,他还是喜欢橘猫这般桀骜不驯的模样,橘里橘气的,挺好。
“咳咳。”
“那不过是一层‘外在’。”橘猫指了指自己那萌萌的眼睛,自豪道:“吾等存在,能看破外在,直视本质与内核。”
“是吗?”郑修用力点头,表示认同,嘴上却说出一句疑问句。
“世界需要形形色色的‘人’,容器们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正是这些位置,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一个你所能感受到的世界。”
“权柄也有主副之分;你所认为的风,花,雪,月,雷,沼,山,林,炎,这些不过是构成一个世界最基本的元素。”
“它们平等,亘古存在,却不可能占据主导。”
“任何一道占据主导,必将引起严重的失衡,‘这里’也绝不可能如此稳定地、以镜面对立的方式交汇着。”
“镜面?”
“常闇,与常世。”
从橘猫口中总能挖出新鲜的东西。
这也是郑修为何怀念桀骜不驯喵的原因。
颓废猫不说话。
桀骜猫喜欢哔哔。
郑修闻言,目光闪动,片刻后忍不住微微一笑:“看来我所在的世界很小,外面的‘世界’很大,我开始期待起来了。”
橘猫忽然沉默下来。
郑修抱着橘猫,任由清风徐来,自发梢耳际旁穿过。他暂且将凤北走丢的郁闷抛诸脑后,借着橘猫的话憧憬着外界的精彩,凝望漫天黯淡的星辰,似能穿过夜幕,看穿夜空之外。
“在我的认知中,宇宙是无限的,在天空之外,是一片璀璨的星辰大海,那一颗颗繁星,是亿万光年之外星球湮灭时所留下的最后的焰火。”
“你说,外面到底是怎么样的?拥有权柄,能自由翱翔吗?”
“凤北此刻,既已超脱,也能随心所欲地在星辰之上游荡着吗?”
月下,男人目光炯炯,张开双臂,坚定地仰望星辰。这一幕让橘猫神情微怔,此刻的郑修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破败腐朽的世界,在高楼倾塌、怪物肆虐的废墟中,孤独无助仰望着天空的自己。
“你不会想知道的。”
橘猫摇摇头,神情有几分意兴阑珊。
“说说嘛,又不会死。”
“如果吾告诉你,你所认为的世界只是一艘沉船,你信吗?”
“……不说就不说,瞎扯有意思吗?”
郑修嘴角抽搐,被橘猫一句话浇灭了兴致。
“嗤,愚蠢的容器。”
过了一会。
二人来到皇宫上方。
郑修闭上嘴巴,保持安静。
从高空俯瞰皇宫,高墙内外灯火通明,俨然防守森严。
郑修的“幻彩纱衣”只是有着类似于“迷彩”的效果,并非真的隐形。忽悠普通人的眼睛轻轻松松,但若靠得太近,碰上异人,以异人敏锐的五感,仍是很容易被识破。
净宗已然入驻皇宫,且皇宫中藏有传承了数百年的“密厂”,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别动!”
在高空中,橘猫灵活地扒拉着郑修的衣服,从背后体位变成了头踩郑修的姿势。她立在郑修的脑壳上,猫瞳发出幽幽绿光。
“我没动。”
郑修摊摊手。
橘猫盯着占地辽阔的皇宫,陷入沉思。
“你看见了什么?”
“果然。”橘猫托着下巴:“是‘花’。”
“说人话。”
“吾说,是‘花’。”
“算了,来,拍一拍。”郑修用尾指点了点眉心,示意橘猫插个眼儿。
在鲁镇直面“元婴”时,郑修有幸被橘猫“开眼”过,看见了隐藏在表象下更深层的东西。这“开眼”可比“灵感”好用多了。或者说,灵感晋升到最后应该就类似于橘猫开眼的那种视野。
“啧,渣渣。”
高傲的安妮大人嘴上鄙夷,却乖乖伸爪在郑修额头点了一下。
安妮大人如今与郑修建立了稳固的合作关系,或者说近乎契约的关系。她嘴上拒绝,身体很诚实。她显然明白,要渡过难关,她迫切需要郑修的帮助。
猫儿软绵绵胀卜卜的肉球按在郑修脑门上,发出“啵”地一声诱人的轻响。刹那间,郑修眼前豁然开朗。
皇宫夜里明灯霎那间淡下,换成了黑白分明如默剧电影般的色泽。一个个人形的轮廓呈现在郑修的视野中,或清晰或暗淡。
其中有四个最为明亮的轮廓,刺眼得就像是泼在白纸上的墨汁般,浓郁的黑。
“异人,四位。”
郑修心有所感,下一秒他眉心突突直跳,心中发怵。最让他感觉到震惊的并非预料中的四位来自净宗的“熟悉”异人,而是……根。
皇宫地下不知何时布满了庞大的根茎脉络,扭曲的根须如一根根可怖的触手,以其中一座宫殿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将整座皇宫囊括在内。
“别盯着那个地方太久,小心被发现。”
橘猫打了一个呵欠,嘴上说着小心,口吻却不以为然。
郑修很快便明白了那触须大网的“源头”,长央宫,长公主居住的大殿,曾经是二娘如今贵为长公主的她,怀抱着一位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旁跪着几位女子,正轮流给圣上喂着白花花的“口粮”。
这一幕让郑修觉得很可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可笑的是,大乾王朝至高无上的第一人,现任皇帝,尚未断奶。让郑修笑不出来的是因为,二娘此刻的状态,显然不正常。
“你说这是……花?”
郑修压低声音,扭头瞪着橘猫:“这是花吗?”
起码……得带蕊啊!
全是触手怎么就是花了?
心中吐槽无暇出口,郑修有几分无奈地闭上眼睛:“十天九地中的‘花’?二娘成了异人?”
“错了。”
橘猫摇头,否认郑修的推测:“愚蠢的容器,你说的异人,是‘容器’,可她,不是。她就是‘花’……本身。”
“我不理解。”
橘猫想了想:“‘夺舍’,懂了么?”
见郑修仍是一脸不信的样子,橘猫头一回如此有耐心地解释:“区区凡人的器量,不足以容纳‘它们’,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浸泡在常闇的污秽中,足以容纳它们的容器诞生了,拥有了容器,它们有了安身之所,两者结合,诞生出别的东西。”
橘猫稍作思索:“勉强,能算得上是一个神。”
“神?”
郑修愕然,借着橘猫的视野,低头望着那张触须大网,心情复杂:“就这?”
“愚蠢的容器,别傻了!它的本体自然是在常世之外,所以吾才说是‘夺舍’,你口中所说的二娘,如今既非异人,但却有着异人之威。”
“她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吗?”
橘猫想了想,道:“不好说。若她与祂之间的关系,类似吾与你,有可能并不是彻底抹去人魂的夺舍。容器之间会相互吸引,最起码得看起来……像是容器。若吾没猜错,她很有可能仍维持着本我。”
郑修闻言,深吸一口气,暂时抛去杂念,凝神望着皇宫地下那张网。
“这张根须大网是她回朝后才布下的,短短一天功夫,这里就成了她的地盘。”
郑修目光游移,喃喃道:“咦?我找到了,密道入口应该在御书房的暗格里,怪不得她住长央宫,就在御书房不远。那里的网太密集了。”
“是和尚……不,是范谣!他守在了御书房房顶。”
郑修目光一凝,忽然呵呵一笑:“幸好我早有准备。”
“哦?”
橘猫眼睛一亮。
郑修掀开袖子,得意地向橘猫露出他在手腕上提前画下的镣铐。
“流放者姿态。”
镣铐显形,郑修冥冥中与心牢建立了联系。
“你的‘囚者’不是废了么?”
“瞎说,一日为囚终身为囚,那可是本王安身立命的根本,哪能说废就废。”
囚者门径的面板一片乱码,郑修推测应该就是扭曲的干扰所致。他的化身全在游桌上,使用不得,但牢里还关着别的东西啊。
黑暗烹饪术的天赋生效提醒了郑修,囚者即便受到了干扰,他仍是囚者,区区橘猫并不懂囚者的含金量。
当橘猫说起陨落的权柄时,郑修曾怀疑过自己的囚者就是橘猫要找的东西。可橘猫对郑修所走的门径心知肚明,仍是否认,郑修只能相信橘猫的眼界与直觉。
再说,囚者是一切诡物的克星,“囚”是一个动词。说不定,囚者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抓住这个权柄?
有可能。
一边想着,郑修激活了“流放者姿态”,五条“蜉蝣”从虚空中游出,慢悠悠地在郑修身边晃荡着。
五条蜉蝣的出现令橘猫脸上流露出嫌弃的神情。
郑修呵呵一笑,没解释,任由五条蜉蝣钻进了自己的体内。
顷刻间,郑修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姿态,身体表面浮现出如烟似雾般虚幻的触须。
“再弱小的生命,放在合适的位置,也能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华,别小看这几条蜉蝣,看起来不起眼,有时候我正正需要他不起眼。”
郑修抓着橘猫的尾巴,橘猫的身体也变成了半透明虚幻状。
“愚蠢的容器,这一次你办得不错。”
橘猫夸赞的话刚出口,那张猫脸刹那间垮了。她猛然想起,这弱小的生命即便有着特殊的“能力”,也绝不可能对伟大的、骄傲的、不凡的、永恒的安妮大人起任何作用。
如今“蜉蝣”的能力生效,不正说明她越来越像一只小猫了?
橘猫心情大悲,闷闷不乐地被郑修抓着尾巴,钻入地底。
“我们现在直接进那个洞吗?”
不同于化身的无形,“蜉蝣”的能力就是虚幻,它能穿梭任何有形之体。而这种穿梭,让郑修有种与大地融合在一起的错觉,起初有点不舒服,钻了大约三四丈深方才逐渐适应那种奇怪的感觉。
“进去?”心情不佳的橘猫说起话来像是带着鱼刺,她冷冷一笑:“想死就直说。”
“那我们这是……”
“‘帝王’若真的在那里,祂早就拿到手了,不必多此一举。吾也有点好奇,祂到底在等些什么。”橘猫一边提醒郑修别触碰到对方的触手,一边摸着下巴沉吟道:“吾需要近距离地观测,”
“那道扭曲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