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守在屋中帮忙看护逆蝶、扮相酷似惜的稻香村村民从屋中退了出来,轻掩上房门。
她识得那位光头壮汉是逆蝶姑娘的兄长肉蛾,也看出了兄长有话想单独对妹妹说。
屋中,身形魁梧的肉蛾双膝牢牢钉在床榻前,看着双眼紧闭、柳眉频往眉心凑去的妹妹数次欲言又止。
床榻上那细眉如刀的女子,没有半点逆蝶往日的干练,也再不见恋蝶拒人千里的凌厉,只有画地为牢、自陷囹圄的孤独、迷茫与脆弱。
他伸出右手,微呈握拳状,缓缓靠向逆蝶额前。
想用拇指指肚抚平妹妹那因苦痛挣扎而蹙起的眉。
甫将触及对方额头,却是将手往回缩了缩。
拇指在食指侧面摩挲了数下,终是觉着自己手指面都太粗糙了,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你们长大后就一直很懂事,从没给阿兄惹麻烦,也从不需要阿兄给做什么。
阿兄却在你们最需要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
心底里颓丧凄凉的肉蛾下意识想叹气,却是极力地维持着平稳呼吸,控制着情绪。
他以为进屋前就已将自己的软弱无能释放得淋漓尽致了,觉得自己已能去面对今生最为苦痛的难题了,可他还是错了,真的没那么简单……
“姐姐……姐姐还在里边,回去救姐姐……快回去救姐姐……”
“危险!是那屠夫……没事的,阿妹,没事的,别出声……”
肉蛾踟蹰之际,床榻上的妹妹眉头猝然拧紧,双唇开合间断续有词,片刻后复归平静。
短短一会儿功夫,肉蛾心中如有千刀万剐。
这是昨夜至今,恋蝶和逆蝶出现间隔最短的一次。
如副阁主所言,妹妹这情况不能再拖了,再反复下去,就算能保住条命,也会把脑子烧坏掉。
肉蛾想要说点什么,但舌尖打颤,嘴更是不争气地干脆不张开。
他暗骂了自己一生无用孬种,手则再次探出,小心翼翼地去将对方微乱的发丝捋顺。
恍惚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那时候家中添了对双胞胎女婴。
他这五岁小哥哥突然多了双妹妹。
阿娘刚分娩不久,做不了多少家务,总在喂饱妹妹们后就睡下。
阿爹身上的担子更重了,成天待院子里和蜜蜂作伴。
他这个做阿兄的只会简单帮阿爹打点下手,而后便回到屋里一左一右看着两个摇篮。
他常常趴在摇篮边上,手指若即若离地悬停在妹妹脸颊边,既想触弄那红扑扑的脸蛋,又怕把妹妹吵哭了,让阿娘没得歇息。
也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这瞬间给予了肉蛾坚强,这个大男人进屋许久后总算打开了话匣子。
“阿妹……”
“二妹、三妹。”
“呵呵,好久,没有这般叫过你们了。”
“其实你们一起从娘胎里长大的,照理说谁都可以相互当姐姐妹妹。”
“但这样岂不是乱了套吗,早就由约定俗成的规矩,先露头,先被抱出来的,就当姐姐。”
“也因此,三妹你从来都不服气,凭什么呀?你本来也可以当姐姐的,是不是?”
“家里也数你最倔,从没在你二姐面前服气过,是不是当面都没叫过她一声阿姊?”
人高马大的肉蛾就算是身躯没有紧贴床沿,另一手也能越过妹妹,稳稳当当地放在床面上。
这双手环床、低头轻诉的状态一如小时候他双臂攀着摇篮两边,低头给妹妹唱儿歌、讲故事。
“两只小蝴蝶呀,飞到花丛中呀,左飞飞哟,右飞飞呀,飞呀飞呀飞呀飞呀,两只小蝴蝶呀,飞在山林中呀……”
“两只小蝴蝶呀,你们应该不会忘记咱们家里其实养的不是蝴蝶,而是养蜜蜂的吧?”
“虽然只是在自家那方院子里养,规模不算大,但足够咱们一家五口衣食无忧。”
“否则也没那条件配两个摇篮,要是让你们姐妹俩挤一起,恐怕咱家就没得安宁喽。”
“不过也说不定,有可能自小共枕一席,你们姐妹反而就亲密无间了呢。”
“阿爹那时养蜂酿蜜是一把好手,连石将军都很是赏识。”
“就是呢,没读过多少书,还非得学文化人。”
“给咱们起的名你们看看都啥样,噢,你们的倒不错,就哥最倒霉。”
“明明都是一家子,而且养得还是蜜蜂,感情都把咱当成毛虫养,小名叫大毛、二毛、小毛。”
“过分的是起大名时,你们女儿家都是美丽蝴蝶,而阿兄因为长得结实些就成了肉蛾。”
“都是爹娘生养的,咋还不是同类了”
“阿爹对你们的偏心可不是一点半点,一个乖巧懂事就希望长大后能别那么拘束,叫逆蝶;另一个爱哭爱闹就希望将来能矜持些,叫恋蝶。”
“而对阿兄就不抱任何期待了,别人家都把男孩当宝,就咱爹娘有了你俩后就‘嫌弃’起阿兄多余来,甚至还托石将军老友的关系把我送去军中历练。”
“只是这一去……”说到这儿,肉蛾说不下去了。
他把身子退离床外,眼中仿佛有乌云凝聚,云团又在骤然间坍塌,悲愁倾盆而下!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去,不到一年,中州就乱起来了!
战事吃紧,尽管他只是个帮着伙夫长添柴加火的小兵卒,也没任何行动自由。
当然,仅是十岁的他也没能力在那种情况下独自跋山涉水安然回家。
等他终于通过伙夫长向领将求情,在迁移阵地时顺带拐往他家一看,外夷之乱已爆发有两个月。
彼时小镇已成一片废墟,据报瓦剌军在七日前杀至此处,小镇上下遭杀光、抢光、烧光!
他不知道自己用手在沙石瓦砾上刨了多久,只知道在双手彻底磨破前,挖到了阿爹的尸身。
然后他便昏倒过去了。
是伙夫长招呼着大伙帮忙把肉蛾家人一一挖出,想让他见过家人最后一面再下葬。
也就是在那时,他们发现只有肉蛾爹娘有致命创伤,而那对双胞胎姐妹却是躲在床底下,被倒塌的房屋砸晕的,其中之一还有极其微弱的生命气息!
极为庆幸的是他们有随军大夫,在大夫努力下挽回了那条性命。
肉蛾至今都分辨不出,活下来的,究竟是二妹逆蝶,还是三妹恋蝶。
又或许在他发现二妹、三妹的灵魂都还留存时,他就默认自己的两个妹妹都还活着了。
不愿再去追究那些毫无意义的细节。
肉蛾脑海中天人交战,双手紧揪在双腿上,隔着裤子几乎都要把腿掐下两块肉来。
床榻上的女子也突然间紧揪着席子,力道逐渐加大,眼看席子就要卷曲起来。
肉蛾发现了妹妹身上的异况,探手试了试对方额头温度,果然又开始逐渐攀高。
“阿姊,我怕……”
“不怕不怕,有阿姊在,阿妹不怕……”
肉蛾手足无措地看着妹妹在床上扭动不安呢喃不断。
好容易才反应过来要出去唤人,却因对方接下来的言语,顿住身形。
“阿姊,阿爹阿娘他们……”
“别说话,阿妹别说话……别说话,呜呜呜……”
“呜呜呜……阿姊,阿兄在哪,他会不会来,来救我们……”
“会的,阿兄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肉蛾强忍住冲出屋外找人进来重新稳定住妹妹的冲动,而是扑回床榻边,牵拉住妹妹的手。
当他发现妹妹的手冰凉无比时,就用自己宽厚的大手将对方双手包裹起来,想温暖对方。
肉蛾尽量镇定地柔声宽慰道:“阿兄在这,阿兄在这,阿妹别怕,你睁眼看看,阿兄就在这!”
时至此刻,肉蛾也顾不得到底会留下了哪个妹妹了,只希望对方能马上睁开眼,赶紧醒来。
与此同时,屋外。
梦朝歌也终于是将肉蛾今日方才向他们完全吐露出来的过往转述予姜逸尘。
至于那屠万方,则是当时在瓦剌军中的第一勇士。
传说其人生来便有神鬼异象,有万夫不当之勇。
率军开拔前,立下军令状,誓杀至中州最南端,兜个大圈凯旋!
而事实进展也算不负威名,瓦剌军中便是其所领的“三光军”最深入中州。
那瓦剌第一勇士一路南下势不可挡,学了点撇脚中州话,就给自己起了个中州名字,叫屠万方。
那三光军专门效仿中州话命名,口号是:杀光、抢光、烧光!
每次开杀时,屠万方常常会喊:“杀,杀,杀!杀个一干二净!”
结合着逆蝶在炼狱秘洞时的应激反应,不难猜出二十年前杀屠阵的那支瓦剌军队,便是屠万方率领的三光军。
后来,这支三光军被四面包夹,屠万方更是被多方高手重创而亡。
炼狱秘洞冒出来的那个屠万方还能算是活人吗?
半个时辰后。
听到里边传出肉蛾的嚎啕声,梦朝歌、洛飘零带着姜逸尘还有三四人快步赶入屋中。
只见肉蛾跪在床前,紧搂着坐身而起同样啜泣不止的妹妹。
发现众人进屋,醒来后不知是逆蝶还是恋蝶的女子慢慢止住了哭泣。
而肉蛾则完全沉浸在先前两个妹妹相互间的对话中,悲伤得无法自拔。
“阿妹你听到了么,真的是阿兄来救我们了,你快睁眼看看,睁眼看看。”
“阿姊,谢谢你,阿爹阿娘他们没错,还是你最适合当姐姐。”
“阿妹说啥胡话呢,阿兄来救我们了,你快看。”
“阿姊,谢谢你,我当时都害怕得咬你了,你还能一声不吭,房子塌了把床板砸下来,还是你反应快,把我护在了身下,那时我就认可你这位姐姐了。”
“阿妹……”
“可惜我不争气,明明你吃痛比我多,先昏倒过去,我却比你先扛不住。”
“阿妹别说了,别说了!”
“阿姊,以前我话说的少,现在给我个机会,把话说完。”
“别说了……”
“阿妹,别说了,都是阿姊的错!是阿姊太笨了,把你压身下,结果,结果害你没能撑过来!这条命本就该是你的,阿姊不配有这条命!阿姊能多活这二十年也很开心了,阿兄在等你,快,去找阿兄吧!”
“阿姊,很高兴能多叫你几声阿姊,阿姊别怪自己了,那不是你的错,没有你,阿妹我可能更早就完蛋了。阿兄,这些年辛苦你了,阿妹以前总要阿兄和阿姊担心,现在阿妹总算长大了,不用你们担心了。三妹从没求阿兄做什么,最后,希望阿兄能照顾好阿姊,阿兄反正都单着这么久了,不如先给阿姊找个如意郎君,自己再去找阿嫂,哈哈!”
“不要,阿妹不要!”
“再见了,大哥、二姐,三妹会在天上祝愿着你们的。”
见此情形,梦朝歌唇齿微动不知说些什么,泪珠却滚滚而下。
众人正要默默退走,把屋子留给兄妹俩,只听逆蝶眼泪汪汪地说着:“这条命是妹妹给的,以后请大家叫我恋蝶。”
梦朝歌拭了拭面颊,笑着说道:“我还叫你小蝴蝶。”
恋蝶笑着点了点头,把脸埋在哥哥肩头上。
亥时末,暗夜无光。
有人疲惫入睡,也有人辗转难眠。
姜逸尘本便心思极重,一晚上又耳闻目睹了逆蝶、恋蝶的变故,自觉很可能彻夜无眠,兀自斜躺在自己房间屋顶上,借凉风助眠。
一抹纤影拎着两坛酒潇洒落在他身侧,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只是这次,飞飘没把酒坛向他扔来,而是伸手把酒递来。
见姜逸尘没有动弹,飞飘问道:“不喝?”
姜逸尘点头。
飞飘道:“点头的意思是不喝还是喝?”
姜逸尘道:“不喝。”
“怎么,怕被我灌醉?”
“怕。”
“嘿,你又不是守身如玉的小娘皮,就算被灌醉了又能怎样?你又不吃亏”
姜逸尘心下苦笑,女人要讲起荤话来,可真没男人什么事了。
“真不喝?”飞飘又做了番尝试,见姜逸尘枕在臂弯间的脑袋左右摇晃了两下,飞飘只能哀其不喝而作罢,“行,那我自己浇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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