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摸进窗户。
姜逸尘这才发觉,已在沉香阁中待了一夜。
这一夜很长,他所收获的自然也不少。
老伯以长辈身份,为他点亮前路。
以朋友身份,与他探讨眼下江湖情势,及如何应对百花之约将会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
初见老伯时,姜逸尘明白了自己不只是为仇恨而活着,还有爱——来自朋友、亲人们的爱。
走出菊园后,姜逸尘深知前路将愈发艰险,但他前行的步伐只会愈加坚定!
沉香阁中。
少年早已离去。
老伯的双眸仍未从房门处挪开。
见故人之子成长至此,老伯自是深感欣慰。
一宿未眠,却比平时还要精神不少。
这江湖能人辈出,许多事他已无力左右。
他力所能及的,仅是提供些指引与从旁帮衬,关键还得靠这些孩子自己。
而姜逸尘和洛飘零非但没让他失望,还屡造惊喜,让他自叹弗如。
他不由叹了口气,道:“我们做不到的事,或许这俩孩子真能做到。”
他似在自言自语,可阁中马上有了回应,“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在这乱世江湖中更是如此。这些年来,江湖上中已不见真正意义上的排行榜,只因大家都知道,一旦列出来个排名先后,或许只需三两天功夫,便会出现排名靠前者身死或重伤的消息,榜单不得不及时作出更替,而十天半月后,排行榜上的前十,可能已换了一批又一批。”
回应老伯的自然是韩无月,这位寸步不离老伯十丈开外的道义盟第一杀手。
老伯笑道:“你已许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韩无月道:“人在感慨时,心里总会多生出些话。”
老伯道:“你这例子举的不错,在这江湖上,今朝第一不需多少时日便会被他日第一取代,而我们这些老骨头,也早晚是要退下舞台,做观众的。”
老伯又接着道:“当年你总说尘儿终有一天会超越你,你看他与你相较还有多少差距?”
“单论轻功身法,姜少侠已不见得会在我之下。”韩无月回答地很快,好似早已在心中,对姜逸尘而今情况做出了评判。
老伯略感意外道:“噢!竟有这般厉害了?”
韩无月道:“以暗部在菊园中的布防,即便对整个菊园极为熟稔,若无天下前十的轻功身手,决然无法做到悄无声息。当我发现姜少侠时,他已站在沉香阁前。在我出手前,他已举起隐之剑表露身份。”
老伯道:“是了,他能避开各方耳目,潜入听雨阁中,那菊园对他来说更不在话下了。这幽冥教的隐之剑也有好些年头没出鞘了啊,想来他们那也只有这把剑配得上如今的尘儿了。那,其他方面呢?”
韩无月道:“心性上,姜少侠已有九分成熟,还差一个坎,需要跨过。修为上,则卡在瓶颈处,须有突破良机。”
老伯又叹了口气,道:“心性上虽只差最后一关,对其而言也是最难的一关——情关。这些年来,不论是友情、亲情、爱情都让他在紧要关头,丢了原有的沉稳与理性,顾此失彼。这是个不小的隐患,但能否跨过此关,还得看他自身造化了。至于修为上,你可是说他这《阴风功》还修炼得不够火候?”
韩无月道:“不错。姜少侠虽历经万毒淬体,且先行修习了《千蛛万毒功》打牢根基,但幽冥教昔年从域外传入中州时,总免不了血腥杀伐,而那《阴风功》也是在其间不断完善而成的。姜少侠在这大半年间,大多时间都用在修炼功法上,鲜少与人争斗,更别说杀人舔血。他这《阴风功》,眼下只是徒具其形,却缺少本应有的阴煞戾气填充,故而离圆满境界,恐怕还差了两重。”
老伯闻言了然,道:“这点上,此次百花之约,对其倒是不小的契机。”
老伯看了眼窗边,晨曦已展露锋芒,投射进阁中,补充道:“饱含危机的契机。”
三月初二。
平海郡。
清晨。
无风,无雨,晴。
没有风雨的初晨总是静悄悄的。
这小半月来的江湖,除却红衣教庚堂之主梁子猛的表亲兄弟山狮不知所踪,极有可能身首异处的消息,稍稍引起些波澜外,也如今日清晨一般,安静得有些诡异。
就好像血雨腥风来临前,也总是安静得有些诡异。
三月初二,本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因为再不到十二个时辰,便是三月初三,顶多再十二个时辰,平海郡百花屿便将发生一件足矣撼动整个江湖的大事,故而显得有些特别。
在这特别的日子里,江湖上几乎所有门派的主事者,都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整个平海郡中,所有能住得了人的屋子,都已人满为患。
客栈自不必多说,便是连许多平民百姓的家,都被重金借宿。
数月来,乃至一年半载来的精心筹备,都将在明日决定究竟是硕果累累,还是一无所获,与此相比,眼下这点小投入自然微不足道。
在这关键当口,谁都不敢出岔子,谁也不愿出岔子。
各门各派都自上而下传达了谨慎行事的指令,明日才是决战时刻,而眼下则莫要轻举妄动。
几乎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明日的到来。
到了黄昏时刻。
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翩然飞入清水谷。
夕阳斜晖竟在顷刻间被吞入黑云中。
夜幕提前降临。
随而狂风四起,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任谁也想不到,白日间大放晴色的平海郡,还未入夜便风云突变,下起疾风骤雨来。
有人为此长出口气,有人则见之忧心忡忡。
松口气的人认为,这暴风雨既在今日下了,那明日便应是风平浪静。
忧心忡忡者则念着,暴风雨来得这么早,岂不说明今晚便会出现变数?
当然,此二者眼下都是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蝴蝶扇动了春雨。
而人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在推动着江湖的波澜。
清水谷是西江郡通往平海郡的必由之路。
左面为山石峭壁,右侧是沼地密林,中部有条小溪流直通青水镇。
此时,正有四道身影在瓢泼大雨中,狼狈前行。
费了好大功夫,才极不情愿地钻入密林中,暂避劈头盖脸而来的大雨。
“老大可真不够意思,自己蹭着兜率帮的车马提前来平海,还有美人相伴,却叫我们晚些时候再过来,这大雨一下,竟把马儿都吓跑了,徒留我们在这遭罪。”
雨声哗啦直响,故而出声之人是扯着嗓子在抱怨,但那声音明显颇为年轻。
“谁说不是呢!那些臭马,知道这儿不是个躲雨的地方,掉头就跑,对我们根本不管不顾。这头顶湿,屁股也湿,浑身都湿乎乎的,可真是难受。”另一年轻人跟着扯嗓埋怨。
“嘿,这马儿又不是你们养的,半路租来的畜生还指望与你们同甘共苦,做梦吧!”四人中长得稍微壮实的一人大声挖苦道。
“臭脚夫,你给我闭嘴啊!要不是你非要先走上一两里地再去租马,现在我们早到青水镇了!”第一个年轻人怒吼道,他和被其唤作脚夫的壮实男子躲在不同颗树下,本是相去有一丈远,眼下竟是要奋不顾身扑上去与之掐架。
“臭鸡蛋,别把锅往我身上推,这可是老大说的,出来时绕着小道走,别被人发现,后头再用马匹赶路!你小子再过来,我就把你按在地上摩擦,让你喝饱了泥水,晚上倒是省了一顿饭钱。”脚夫躲在树下,没站起身,却挺直了腰板,与其对吼,看来也不是轻易服输的主。
若是姜逸尘在这,一定对“鸡蛋”这称呼毫不陌生,这一伙人便是来自埠济岛的。
他们口中说的老大,自然便是“剑鬼”谢飞了。
“得了得了,吵什么,吵什么?我都不说话,你们有啥好骂的?欸,我是真搞不懂,老大让你们仨来倒罢了,把我也叫上,却让兰笙和舒桐那俩家伙待窝里舒坦,我他奶奶的,心里苦啊!”白衣男子一头打湿的长发贴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却丝毫不妨碍他大声说话,而那声音尽显慵懒,不是梅怀瑾,还能是谁?
对于谢飞的布置,梅怀瑾心里头确实想不明白,依平海郡现下的紧张局势,让鸡蛋、脚夫还有小六来,尚有自保之能,而他不免成了累赘。
这一下雨,连马儿都丢了,他们只能在这沼地里躲雨,让他心里头更加烦闷不已,嘴巴里头也说不出半句诗词来了。
前头三人虽骂来吼去,只因他们平时便是如此粗野随性。
这一听梅怀瑾语气不太对劲,也不由关心起来。
鸡蛋和梅怀瑾躲在同一颗树下,当先凑过来,拍着其肩膀,道:“嗨,老梅啊,老大让你来,自有其用意,说不定你是他中的奇兵呢!想开点,笑一下,雨或许就能……呃,小些了。”
鸡蛋本想说雨会停,一探脑袋望了望乌漆嘛黑的天,赶忙改了口。
另二人也正想安慰几句,却听梅怀瑾嚷嚷道:“安慰归安慰啊,可别摸我屁股啊!”
鸡蛋闻言愣了愣,立马咆哮道:“谁稀罕摸你屁股!”
梅怀瑾一听不乐意了,把鸡蛋往旁边用力一推,道:“臭不要脸的,做了还不认?”
话语一出,梅怀瑾那本便露出不多的脸,刹那间变得煞白!
鸡蛋显然没防范,被一推,失了重心,往旁侧倒去。
但他的目光却梅怀瑾身上挪开,这一倒,他反而看清了状况。
这一看,鸡蛋已吓得头皮发麻,慌忙道:“老梅快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