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外。
神武军与西陇军四万精锐,精骑戈矛,隔空对望。
太和殿内。
姜峥和赵定边,一人坐在高位,一个站在殿中,静静对视。
“定边,坐朕旁边!”
“是!”
两个人没有多言,台下三位皇子也安静如鸡。
这一切,就像是无声的默剧。
赵定边深吸了一口气,拾阶而上。
“嗒!”
“嗒!”
“嗒!”
脚步声,在大殿中回响。
就像一阵阵战鼓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个步履稳健,双目威严的老人,在大窗透过的交错光影中,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战神。
姜致远神情紧绷,他已经内定了储君之位,明明应该无比高兴,但现在他却紧张得浑身发抖。
我登上皇位,真要踏着这个老人的尸体么?
我,我配么?
就在前不久,他费尽心机在赵定边面前表现,才能在御书房旁听,一番教导分析,听得他五体投地。
没想到转眼之间,就到了这个境地,到了这个姜赵两姓必有一死的境地。
姜太升和姜东升也是神情凛然。
少年时期被赵定边带着打仗的场景还犹在眼前,当时的他头上还没有白发,纵然还没有突破宗师,但一举一动都是举世无双的气概,即便现在,他们心中都认为大丈夫当如是。
那时的他们幻想过,何时才能成为赵定边这样的人?
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世界九成九旳人,就算付出再多的努力,都不可能达到这个境界。
举世无敌!
但今天,他们必须得跟赵定边为敌。
我姜太升想要登上皇位,就必须踏着这个老人的尸体。
“嗒!”
“嗒!”
“嗒!”
两個老人越离越近。
终于,赵定边站到了另外一个高座边。
姜峥抚了抚须,微微一笑:“定边,坐!”
赵定边微微拱手,便与他并肩与他坐下。
“可以了!”
姜峥淡淡说了一声。
姜太升当即会意,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真气聚焰,符纸熊熊燃烧,化作一股股白色的烟雾,漫布在大殿之中,随后飞快被大殿墙壁吸收。
下一刻,重檐庑殿顶尽数消失不见,四周墙壁也变得透明,上面的玺彩画也随之消散。
整个太和殿,通体变得透明。
原本宏伟无比的建筑,从内看,仿佛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高台。
但里面的剧变,并没有引起外面任何人的反应。
从外看,这依旧是大门紧闭的太和殿。
姜峥微微一笑:“定边!这是朕天价订来的符纸,即便居于殿内,我们也能看到我荒国大军英武的身姿,你感觉如何?”
赵定边声音平淡:“不错!”
殿外,荒国军人披坚执锐,英姿飒爽,装备比起几十年前,不知要好了多少,但眼神中的英气和锐意,却丝毫没有因为疆内稳定而消减。
姜峥微微笑道:“还记得当年在逐夷城,望着异族落荒而逃的时候,我们还在感慨,什么时候能让我们的将士都披上战甲。转眼之间二十多年过去,我们不但披上了战甲,军备上还跃上了六国中游,实在不容易啊!”
听到这些话,赵定边也忍不住有些怅惘。
当年的荒国,要多穷有多穷。
不少士兵,甚至连像样的战甲都没有,披着布甲和皮甲就上阵了,在异族的马刀和狼牙棒下,脆得就跟纸糊的一样,但却没有一个人畏惧。
那个时候,荒国上下,就像是铁板一块。
上上下下军军民民,勠力同心!
赵定边忽然笑出了声,笑声荒诞又凄怆:“那时我们为荒国立愿,当着全军将士之面,生怕他们不知道我们对军人百姓的一片赤诚之心!如今国富民强到了还愿的时候,我们却躲在殿中,不敢与将士相见,神兵利器今已在,却唯独不见当年赤诚!皇上,你有没有感觉可悲可叹?”
句句悲愤。
字字凄凉。
此话一出,整个太和殿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皇子,两个王爷,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声,呆坐在原地,噤若寒蝉。
这,这么刺激的么?
一脸流程都不走,直接指着脸开骂了?
姜峥本来平淡的神色,也不由带上了一丝阴郁。
两人共事了这么多年,赵定边从来没有让自己下不来台过,即便姜淮几次对赵家下毒手,被赵定边打得重伤垂危的时候,他也是想尽办法帮自己开脱。
但这回,真的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留。
赵定边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丝毫中场休息的意思:“皇上!这七个空位乃是为甲申七子而留,为何甲申七子没有出息?是因为不喜欢大荒会的热闹,不想入我大荒万民祠么?”
姜峥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却还是拿出来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七位爱卿说,此七项兴国之术,乃是先烈英灵所赐,盖非他们之功,他们受之有愧,故以书册代人,出席此次大荒会!”
说着,他朝下指了一圈。
只见七座空余的席位上,皆摆着一卷书册,正是甲申七子献上的兴国之道。
先烈英灵是赵昊又如何?
如今甲申七子被俘,你们敢说出来么?
姜峥双目此刻已经隐隐有些发红,愈发觉得赵家狼子野心,提前布局了这么久,凭什么质疑朕?
以前姜峥还常常自我怀疑,自己手段那么激进,是不是做错了。
可自从想明白了赵昊与先烈英灵的关系,他就明白了,自己不是激进,而是太仁慈了。
仁慈到容许赵家成长为如此庞然大物的地步。
赵定边心中更是烦躁,一句“那昊儿呢”梗在喉咙中。
甲申七子消失这种事情,姜峥都能以这种借口搪塞过去。
更何况赵昊的事情?
拿那个姜致远的侍女当人证么?
本来做的就是伪证,把这人带出来,必定会被反咬一口,不但这次没有把她叫出来,就连黑脸汉知会嫡系军队的时候,都没有提这个宫女一个字。
行吧!
既然这样,那就是没得谈了。
赵定边看了一眼殿外的文武大臣和四万大军,静默不语。
姜峥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洪亮,轻而易举地穿过墙壁,传到了大殿之外。
“开始吧!”
殿外。
文武百官静坐当场,任谁都不敢说话。
太阳越爬越高,让他们额头上,都不由渗出丝丝汗水。
太煎熬了!
实在太煎熬了!
从太和殿关闭大门开始,他们就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今天,恐怕是荒国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若是处理不好,荒国之前几十年飞速发展的光景,恐怕要一去不复返了。
不仅盛世光景会消失,恐怕整个国家都会陷入内乱。
这些天,权贵阶层之中,出现了不少流言。
有的说赵昊根本就没有失踪,而是被关押在乾清宫之下的地宫里,皇帝想要以此来逼迫赵家出兵。
还有一种说法,赵昊根本就没有遇害,这场大戏完全是赵家自导自演出来的,为的就是借机发难,逼迫皇帝退位,拥立女帝。
而这些天甚嚣尘上的甲申七子门徒事件,就是赵家在暗中鼓动的。
一开始,不少人都觉得这件事情是子虚乌有。
但现在看西陇军和神武军出动的仪仗兵的阵容,他们就知道,真相恐怕就在这两种可能之中。
哪有搞一个仪仗队,让军中所有的高层都出场的?
尤其是神武军,凡是在京千夫长以上军衔的人,都骑着马提着刀过来了。
所以说……两个说法,到底哪个才是真相?
他们很清楚,这两种说法能够传出来,势必有皇帝和镇国公在幕后鼓动。
所以,究竟应该是相信皇帝,还是相信镇国公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信谁不重要。
应该信谁才重要。
但所有人都清楚,皇帝对赵家的排挤早有端倪。
而且自从几日前甲申七子去乾清宫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也就是在此之后,甲申七子的门徒才传出“安阳公主就是皇姓圣主”的说法。
这特娘的……
不少人偷偷望了一眼,与姜乐清并肩而坐的姜芷羽,神色无比复杂。
太和殿之下。
本来宽阔无比的空地,已经变成了临时校场。
两军将士整整齐齐,相对而立。
赵无敌双目赤红,麾下大将也是一个个尽显悲愤。
他们一开始也不是那么坚定,毕竟在他们印象中,姜峥根本不是那种狡兔死走狗烹的皇帝,即便早就出现了一些端倪,他们都不愿相信。
但当赵无敌找到他们的时候,情绪愤慨,双目含泪。
他们一瞬间就明白了,事实果真如此,这世界上谁会骗人,赵无敌都不会。
这位神武大将军,从来不会演戏。
随之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愤懑。
为什么?
为什么举家报国几十年,换来的却是如此悲凉的下场?
只是一瞬间,皇帝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就变了。
他们想要报效的向来都是国家与百姓,而不是这样的皇家。
赵无敌咬着牙看着对面的冯大钧,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还是微微有些颤抖:“大钧!想不到我们也能以如此的方式相遇。”
冯大钧心头一揪:“无敌哥……”
他心中暗叹一声,心头也不由有些酸涩。
他年纪比赵无敌小了七八岁,入伍的时候,驱逐异族的战争已经接近了尾声,那个时候赵无敌已经成为了颇有名气的骑兵校尉,带他第一次骑战马披重甲上阵杀敌。
当时荒国军队还没有神武军和西陇军的区分,共有六路大军。
大荒四将,分列四席。
赵定边以前的左右副将,分别带领两路大军。
这两路大军,便是西陇军的原形。
而赵定边还是带领大荒四将,主要经营对阵异族的战场,虽然大荒四将传承已久,但他们都对赵定边这个大元帅心服口服。
但最后一战无比惨烈,大荒四将灭去其三,只有冯家比较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就是以为,一个重要的信息错漏。
为什么会错漏,冯大钧以前没想过,现在则是不敢想。
自从那场战争之后,冯家就举家调到了荒国东面,整合了原来的两支军队,成为了西陇军,虽然还在赵定边这个大元帅的麾下,但空间明显更为广阔了。
后来冯家老人退居二线,自己才有了上位的机会。
冯家效忠于皇家。
赵家效忠于国家。
这个概念,从西陇军建立起来的那一刻,就牢牢地印在了冯家所有人的思想当中。
冯大钧如鲠在喉。
正当他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太和殿中传出了姜峥的声音。
“开始吧!”
众人闻言,都是心头一揪。
而四万大军胸腔之中集聚许久的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渠道。
四万大军,齐齐发出一声高喝。
整个皇宫,仿佛都因此剧烈颤抖了一下。
荒国所有盛会的惯例,便是军演。
长枪如龙。
刀光剑影。
这些都是他们平时操练的内容,今日英姿却凭空伟岸了许多倍。
但同样多出的,是令无数人胆寒的杀气。
围观的文武百官心头都是紧紧地揪着。
四万大军,相对演武,若是在军营之中,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但今日……
他们生怕忽然有那么一刻,冯大钧长枪与赵无敌的战刀碰撞在一起。
仅是那么一瞬。
这场气势恢宏的盛世军演,就会变成血腥无比的屠宰场。
而他们,也将成为荒国历史的见证者。
尽管他们并不想见证。
太和殿内。
姜峥看到这幕场景,不由哈哈大笑:“定边!你观我荒国大军,气势如何?”
赵定边神情肃然:“我荒国男儿威武,当扫平六合,统一天下,重现秦汉之兴盛!”
“好!”
姜峥笑着点头:“四十年前,这句话对我们来说只是戏言!二十年前,这句话只是一个触摸不到的野望!今日,我荒国真展现了盛世之姿,国虽尚且不富,但农耕冶铁酿酒皆兴国之大道……”
赵定边点了点头,直接插话道:“此尽皆先烈英灵之恩,吾荒当勉励之。”
姜峥:“……”
啊对对对!
都是你孙子的!
话都不让朕说完?
姜峥情绪不连贯了。
现在他感觉,坐在自己面前的,或许并不是赵定边。
而是戴上赵定边面具的赵昊。
可转念一想,不论是先前的酿酒,还是后面甲申七子带来的农耕、冶铁这些随便哪一个拿出来都能让国家国力提升一截的东西,都是赵昊这个狗东西拿出来的。
他心里堵啊!
他心里越堵,胸口就越闷,情绪也愈发烦躁:“如今荒国已露盛世之兆!定边,我问你,若有佞人想要破坏盛世之局,你当如何?”
破坏盛世之局?
赵定边不由心中冷笑,你口中这个破坏盛世之局的佞人,指得是我们赵家么?
他哼了一声:“竟还有此等佞人?荒国立于万民所向之地,破坏荒国盛世之局,便是万民之贼!断盛世便是某万民之财,害万民之命!此等大奸大恶之徒,又岂是‘佞人’两字足以形容的?
若被我发现这等佞人,无论是富商权贵,还是朝廷大员,抑或是王公贵胄,当斩不饶!”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从一开始,就说出荒国立于万民所向之地。
说到“王公贵胄”这四个字的时候,更是无意之中加重了语气。
姜峥眯了眯眼,胸中怒意更甚,却又无比自然地接过赵定边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真有这等祸国殃民、分疆裂土的佞人,吾为皇帝,定将他碎尸万段,以固我姜氏江山!”
“是以固万民之江山!”
赵定边毫不留情,直接点出了其中的谬误,语气也愈发激昂:“皇上可还记得,你我二人曾在逐夷城墙之上,目送异族西逃时你曾说过的话!”
他说的这一次,还是刚才姜峥提的那一次。
那时的逐夷城,还不是如今的钢铁雄城,而是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城,而且还在战火当中几近墙塌城陷。
送走异族的时候,是兄弟两个最为快活的时候。
赵定边腾地一声站起了身:“莫非,皇上只记得盛世宏愿,不记得自谏之言?”
姜峥沉默,脸色已经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赵定边仿若未觉,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当时皇上曾说,姜氏祖训,荒国乃万民之国,若君主利民,则为贤君!若君主视民生社稷为无物,则万民共弃,天下易主!皇上可曾记得?”
这句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指着姜峥的鼻子骂他:陛下,你才是这乱国之人!
姜峥继续沉默。
这句话,的确是他曾经说过的。
那时的他,正值壮年,意气风发。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姜峥愿为民万死,又怎么会成为此等昏君?
可我姜峥,杀兄弑弟,为荒国奉献了所有。
难道就是为了让江山给你们赵氏?
如此一来,我下去以后,如何面对姜家列祖列宗,又如何面对死在我手上的手足兄弟?
即便易主,也是我姜姓之主。
姜峥心中愤懑,便不再多言,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外面演武。
而此时,殿外演武两军愈来愈近。
终于。
“铿!”
冯大钧手中长枪,与赵无敌手中战刀,撞击在了一起。
霎时间,所有将士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摆出战斗的姿态。
整个皇宫,仿佛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仿佛是一个号令。
皇宫之中足足静默了五息的时间。
五息的时间不长,但却让人感觉无比煎熬。
忽然有那么一瞬,宫墙之上响起了甲兵相撞,弓箭满弦的声音。
抬头一看,上面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而此时,宫门大开。
几万精锐鱼贯而入,将两万神武军包围得严严实实。
而此时,冯大钧终于开口说话:“无敌哥!国之不国,何以为家?你们收手吧!”
赵无敌此刻无比烦躁。
什么国不国,之不之,家不家的!
我只想要我的儿子,有那么难么?
可他怒极,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却无比威严的声音响起。
“家不能家,何以为国?冯将军这句话说错了吧!”
众人不由抬头。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在宫墙之上所有弓箭手的瞄准下,姜芷羽缓缓走入两军中央。
背靠神武军,静静看向冯大钧。
身躯虽然单薄,但面对数万甲兵,眼神当中却丝毫没有怯意。
虽是一介女子,气场却丝毫不输任何一位将军。
今天缺五百字,明天八千,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