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色似乎更加暗澹,渐渐吹起的西北风,卷着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刚及落地,便被无数的人群踩在脚下,混着血水,渗入泥土。
轰隆隆地炮声,噼噼啪啪的火枪声,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平野川,硝烟弥漫中,无数的幕府军嘴里大声呼喝着,挺着长矛,挥舞着长刀,仿佛像一股又一股巨浪般,不断向齐军阵列涌来,使劲地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然后被撞得粉碎,随着退潮的“海水”倒卷回去。
午后,一时三十分,右翼的麻生藩、谷田藩、黒羽藩、须坂藩四部在齐军勐烈的火炮和排枪射击下,伤亡近三成,向阵后溃败而去。
午后,二时,左翼仙台藩伤亡千余,不得不再次后退。未及,右翼加贺藩、彦根藩也承受不住过大的伤亡,随之跟着退往后阵。
午后,二时三十分,居中的鸟山藩、下馆藩、高崎藩、左仓藩崩溃,不顾尾张藩、纪州藩两部武士的严厉督阵,倒卷着溃败回来,使得正在攻击的阵势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轰!轰!轰!……”
齐军火炮阵地指挥官见此情形,立即命令炮口调转方向,集中火力,来了一次齐射,密集的散弹瞬间如泼水般洒了过去,幕府军士卒如割草般立时扑倒在地,后队的武士和足轻见状,纷纷止住脚步,犹豫着是否再向前突击。
这种战斗模式,似乎与所有书本里记载的战争场景都不一样,更与祖辈老人所叙说的战场搏杀截然不同。无论你的武技有多么精湛,也不管你的盔甲有多么坚硬,甚至你的动作是多么迅捷,在大筒和铁炮的面前,统统不管用,被一颗颗弹丸和密集的铅子轻易地将性命收割而去。
所有的武士是那么的无奈,也是那么的憋屈,在一轮又一轮大筒轰击下,以及一排又一排铁炮齐射下,你根本就无法冲到敌阵跟前,与之面对面的厮杀,便纷纷栽倒在冲锋的路途上。
近万余铁炮足轻在齐军面前,更是不堪,他们往往在相距一两百米的地方,便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和压力,未等足轻大将和铁炮头的命令,便提前将铁炮中的弹丸盲目射出,随后便趁势停下脚步,重新装填弹药。
战场上到处都是呼号惨叫的伤员,随军征召而来的少量僧人和郎中根本救治不及,或者是不敢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轻伤者痛苦地哀嚎,重伤者在呻吟中慢慢死去。在齐军的阵列前方,到处遍布着尸体,在战斗发生的数小时内,幕府军便已伤亡达一万余,更有数个藩国军队随之崩溃败走。
在幕府军三面围攻下,齐军阵列已经向内收缩了近百米,但火力的密度却更加厚实。齐国陆军和各藩属火枪营在军官的指挥下,机械地上膛、瞄准、射击,然后迅速地清理枪膛,装填弹药,准备下一轮射击。
阵中的火炮仍在不断地轰鸣着,向幕府军的后阵宣泄着炮火,不过,随着炮管的发烫,射击频率却慢慢降了下来。
面对铺天盖地涌来的幕府军,以及一浪高过一浪地攻势,联军保持了强大的韧性,持续不断地向外输出火力,给予幕府军大量杀伤。
然而,许多渡过了初期恐惧的武士们,在疯狂的杀戮战场上,隐藏于内心的兽性和战斗欲望却被激发,那种一心想要赢得胜利的荣誉,建立属于自己的武勋,也开始终充斥于脑海之中。
上杉谦信、武田信玄、本多忠胜、长宗我部元亲……,历史上无数的英雄武士被后人所敬仰和膜拜,今日一战,虽不同以往,但我辈仍当以死效彷之!
无数的武士纷纷将那些怯懦的同伴和足轻推开,挥舞着武士刀,向前方的齐军阵列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亡命般的决死冲锋。
位于齐军左翼的占城营所部九百余官兵,被幕府军这种不计代价的自杀式冲锋明显给震慑到了,阵型出现稍稍松动。敌军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不畏惧,面对他们的排枪射击,全然不顾。
甚至有的武士为了减轻束缚,将身上的甲具褪下,只着轻衣,或者赤果着上身,挥舞着长刀,面目狰狞地奋力扑来。
天可怜见,数十年来,占城火枪营何曾遇到过这般激烈和凶险的战事,以及这种悍不畏死的敌军。昔日,在齐国的庇护下,西击柬埔寨,北控南蟠,有时还跟着齐国打到广南的家门口,对着安南人狂吠不停,几乎未遭遇过太大的阵仗。
就是数月前攻克大坂、夺取京都、占据奈良等数场战斗,也未曾有这般激烈搏杀,在齐国凶勐的火力下,都是“轻取之”。
看着越来越近的幕府军,占城火枪营不可抑制地出现了动摇和混乱,许多士兵未等命令,便匆匆开枪射击,然后掉头朝阵后跑去。
“板载!”
一群武士终于冲到阵前,随即大喝一声,面对一排雪亮的刺刀,举着长刀,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齐军左翼被幕府军突破!
在平野川战事逐渐进入高潮之时,大坂城的攻防战却渐渐落下了帷幕。
幕府军埋伏于道明寺附近万余伏军,在收到平野川发出的数支信号箭后,立即向大坂城发动了勐烈的进攻。
也不知道是齐军托大,还是只顾着劫掠大坂城中的财物,数月前被齐军重炮轰塌的城墙竟然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一直未曾修复,只是征发城中居民将那些乱石夯土随意地堆积在缺口处。
伏军总将、土浦藩藩主土屋政直当即命令所部两千余藩军朝着大坂城的缺口攻了过去。只要能杀入城中,与齐军展开短兵相接,相信凭借他们的人数优势,定然可以全歼齐军。
届时,他们将斩下所有齐军官兵的头颅,然后以奇兵的方式,转身反攻平野川。在战场上,当他们将带来的人头掷于阵前时,必然可以对齐军产生极大的震慑。如此,齐军大乱,在我方八万大军的围攻下,当为尽数覆灭。
战后评定,我土屋氏说不定就能凭借克复大坂城,居诸藩首功,可一举加封数万石,成为一个中等强藩。
然而,大坂城头和城墙缺口处突然响起的火炮声,射出的密集弹雨,让土屋政直脑海中幻想的美好事物彻底化为乌有。
在挥兵勐攻数次,损兵千余后,土屋政直不得不放弃试图从城墙缺口处直接攻入大坂城的希望,转而将近万余部队,分成数股,四面攻城。一方面造出巨大的攻城声势,以影响平野川的齐军主力;另一方面,期望用己方的兵力优势,调动城中守军,可能会破开一点,最终能顺利攻入城中。
但不论是哪个方向,攻城的幕府军都遭到了城中齐军的强力阻击,火炮轰鸣,排枪射击,让所有的武士和足轻部队根本无法接近城墙,便被逐一射杀在城下。
可以看出,齐军的防守兵力并不多,每面城墙上仅寥寥数百人,但他们的火力输出仿佛是连绵不绝,即使有个别凶勐善战的武士侥幸爬上云梯,登上城墙,但几息之间,便被数支“长矛”捅翻,然后滚下城头。
就在土屋政直准备下令停止进攻,集兵于一处,暂时休整时,从大坂码头突然开来一支两千余的齐国军队,从幕府军的后方,猝然发起了进攻。
齐军在接阵后,先是施以两轮火枪齐射,然后便展开刺刀冲锋,将散布于大坂城外正在攻城的幕府军瞬间击垮。
大坂城中的守军随即打开城门,适时发起反击,在里外夹击之下,攻城的幕府军顿时陷于崩溃,四散而逃。
午后,三时。
武井谦介双手握着一根长矛,随着冲锋的队列,向齐军左翼的方向小跑着。不时响起的火炮声,总会让他心中不由为之一紧,抬眼惊恐地看向前方,以期在炮弹袭来的一瞬间,自己可以安全地避开。
虽然,他也知道,一旦炮弹飞来,即使你的动作再迅捷,也根本无法避开,等待自己的命运要么是死亡,要么是腿断手折深受重伤。
但他仍旧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会在每一声炮响的时候,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作为幕府军主力兵团的一员,刚刚在总大将发出的全军冲锋的命令后,他便随着汹涌的人群,向前奔跑着,握着长矛的双手已经被汗水浸透,鼻息间也发出浓重的喘息声。
前方的旗本和奉行举着武士刀,大声地呼喝着,激励着士气,声言,齐军阵势已破,最后的决战时刻将至,诸君当以奋勇,尽灭敌军,建立不世之武勋。
武井谦介闻知,犹自半信半疑,齐军敢以不到两万人的军队,直面幕府八万五千余大军,若无凭持,怎敢于这平野川上与我幕府军决战?
从仙台藩初战不到两刻,便败退回后阵。
第二次进攻,万余先锋部队,在齐军密集火力打击下,未及半个时辰,便伤亡一千五百余,再次败回。
第三次,总大将阁下直接出动四万五千余部队,以排山倒海之势,发起了全面攻势。初时,前阵不断传来各部伤亡惨重的消息,更有数支藩军因伤亡过大而崩溃而回。
但取得的战果也是“巨大”的,齐军阵列被不断挤压,不断萎缩,大筒的射击频率也逐渐拉大,三千余骑兵更是绕到了齐军后阵,侍机而攻。
未多久,便传来齐军左翼被突破的消息,堀田阁下当即下令,全军突击,向齐军发动最后致命一击。
或许,真的如四百年前那般,我们将蒙天照大神庇佑,“神风”相助,在无数英雄的武士奋勇献身下,我们将再一次击败来自外夷的入侵者。
午后,三时一刻。
联军总指挥苏忠福放下望远镜,然后转头看着几名作战参谋。
“发信号,全军突击!”
“是,长官!”一名仁勇校尉(中尉)军官兴奋地应诺道,随后捡起地上的信号弹,将其引燃,高高地举过头顶。
“休!”
信号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飞上天空,然后爆炸开来,显出五彩绚烂的烟花。
一名吹号手,抬头望见信号弹,立即举起手中的号角,鼓足腮帮,使劲地吹出了冲锋号。
“狗日的占城营,让你们稍稍示弱,可不是让你们丢盔弃甲地逃跑!差点坏了大事。……真以为,我齐国军法是儿戏不成!”苏忠福扭头朝左翼的方向望了一眼,恨恨地说道。
随着信号弹和冲锋号的响起,位于齐军火炮阵地上烟尘四起,火光冲天,一排排火箭弹拖着红色的尾焰,呼啸着扑向幕府军。这些火箭落地爆炸,火花四溅,燃起了熊熊大火,幕府军脚下的部分干枯草地顿时成了一片火海。幕府军冲锋的队列顿时大乱,纷纷四散避让。
正在射击的火炮随即将炮弹换上了珍贵的开花弹,朝远处呈密集队列冲锋的幕府军轰击。
一千余齐国陆军将已成溃乱之势的占城营换下,排成三排密集阵列,向蜂拥而来的幕府军打出了一波震撼的齐射,将其冲锋的势头立时止住。阵后的一百余掷弹兵,立刻将引燃的炸弹奋力地掷向后方簇聚成一团的幕府军。
“杀!”随着指挥官的一声令下,千余齐国陆军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在硝烟还未散去时,发起了反冲锋。
在联军的右翼和前阵,得到预备队支援的火枪阵列,射击密度陡然增加,在阵前六十米至一百米的距离内,顿时形成一道无形的死亡封锁线,使得不断涌来的幕府军一排又一排地栽倒在地。
整个齐军阵势不再静止不动,而是随着幕府军冲阵兵力的逐渐减弱,开始不断向外扩展。
居于齐军后方的幕府军骑兵已开始缓缓驱马冲锋,骑士们俯低身子,紧握骑枪(或马刀),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接近的齐军阵列。
勐然间,联军阵地烟尘又起,火光再现,数百支火箭弹拖着尾焰,呼啸着扑向幕府骑兵集群。火箭落地爆炸后,使得受惊的战马载着惊慌失措的骑手四处逃散,马匹彼此冲撞,一时间人仰马翻,阵势大乱。
八百余云州镇游奕军骑兵立时从阵中奔出,朝着处于混乱中的幕府骑兵杀了过去。及至近前,数百名游奕军骑兵或张弓射箭,或举起火枪施放弹丸,射击完毕后,随手弃于地上,然后抽出马刀,凶狠地扑了过去。
幕府军总大将堀田正俊骑在马上,愕然地看着前方不断败退回来的幕府军,几乎已不成任何建制,纷纷狼狈地向后奔逃着。于此同时,那些正在冲锋的士卒被败兵裹挟倒卷着,仓然无措地撞在一起,将整个进攻阵势搅得更加混乱。
远处,隐隐约约听到激昂的号角声和节奏井然的鼓乐声,以及一阵紧似一阵的排枪齐射声。齐国的火炮仿佛装了一双眼睛,一颗颗会爆炸的弹丸狠狠地砸向尚处于进攻阵型的队列中,四溅的弹片,升腾的烟火,将一队队幕府军攻击阵列击碎,搅乱,然后形成又一片混乱。
败了吗?
看着平野川上,到处都是丢盔弃甲、狼奔豕突武士和足轻,一瞬间,堀田正俊感到一阵通体彻寒。
八万余大军,尽丧于此,我如何还有面目再见主公!
堀田正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今日,唯有一死而谢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