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边山色慢慢亮起,周围到处都是早出的点点渔火,摇号子声此起彼伏,天上还挂着隐隐约约的月牙和星子。
徐青昨晚上睡的并不安生,第一次在船里睡感觉晕乎乎的,整夜都难闭上眼。
半睡半醒中忽然听到外边有说话声。
他一下子就惊醒了。
——伍千里要走了?
他三下两去五翻身起来,张眼一看,果然旁边的位置早就空了,行李什么的也不见了,船舱里也没半个人影。
揭开帘子。
远远就瞧见二位老人携手而立,正在小码头前送别着伍千里,大包小包的行囊装具早埋在船里,撑船的是刘艄子。
晨间湖上起了风,清凉凉的刮着,呜哇呜哇的叫,声音在风里的间隙穿了过来:
“立春就回,回来给你们盖新房子……”
“不见了…让他好好睡……”
“你们保重身体……”
徐青靠在船骨上,看着伍千里一身黄色军装在小船上站定,微笑摆手,随着刘艄子摇桨逐渐在沿岸两排的枫叶林间慢慢远去。
再抬头小船已经看不见。二位老人像站成了亘远的礁石,驻足良久,直至什么也看不见才慢慢走回来。
他们没有如往日一样去劳作、捕捞,而是颤颤微微的回船,把大儿子伍百里的骨灰捧在怀里默默祈福。
徐青躲在帘后。
声音虽低,他却听清了。
他们祈祷二子千里能够打仗顺利,好好活下来,希望三子万里……无病无灾,远离战争。
徐青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恐怕要让二老失望了……
打开系统面板,看了看上面并没有变动的任务,耳边听着两位老人善良又质朴的愿望,他有些于心不忍。
为什么要这样?
昨晚刚下定的决心仿佛又沉重了一些,他咬咬牙,回船舱内凭记忆收拾了一些细软衣服、粮食背在身后。
深呼了一口气,走出船外——
“扑通!”
徐青跪倒在船头。
砰,砰,砰。
硬地相触,三个响头。
船内的祈祷声一下停了。
“我……”
徐青嘴皮子嚅动了好几下,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喉咙像吞下了铁块,干涩莫名。
他停了几秒,狠了狠心,索性闭上眼大声喊道:
“爹,娘,是我……万里!”
空气里一片寂静,徐青只好继续说下去。
“伍万里不孝……活着了十几年,都在浑浑噩噩混日子,不知什么是大义,不知什么是对错,只知道在这十里八乡砸抢胡闹……”
“伍万里也讨厌自己,刘艄子说得对,伍万里就是一个小砍头的,长大了也是人人厌恶的水上一霸,没一天活的是人样……”
“以前,大哥二哥去当兵,万里心里并不认同,觉得他们去送死,现在大哥真死了——我却有些明白了,他们不是送死,而是这个国家必须有人要流血牺牲……”
“儿子不孝,白活了十几年,旧的伍万里已经死了,可新的伍万里在今天活了!”
“我想去参军,我知道你们不愿意,可是如果这一次不去,我怕二哥回不来,我其实挺怕死的,但我更怕后悔!”
“我想跟二哥去打仗,我想给大哥报仇,我想去杀敌,我更想好好的活着,我希望你们二老能够答应,答应我去参军……”
“以后万里恐怕不能在你们身边尽孝,你们要保重身体,原谅我,原谅万里,不孝子孙在这给你们磕头了!!!”
砰,砰,砰!
徐青再度叩首,沉闷的响声响彻在乌篷船上。
有些话说着说着就把心里话吐出来了,有的是‘伍万里’不甘的记忆,更有的……是他现代灵魂蹉跎无能的发泄。
但船上一下寂静了,并没有声音。
说不出是什么,似惊咤,似惶然,空气里洋溢着难言的悲伤。
只剩下船上跪着一动不动的少年身影,和远处湖面上摇桨捕鱼响起的悠长悠长的喊号子声……
不知跪了多久。
船舱内,
终于有声音传来:“……要活着回来。”
徐青听出了,是伍十里。
只是声音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精气神。
徐青喉咙间有些哽咽,有些羞愧,也有茫然。
他背起布包裹,他匆匆抄起湖边停着的一艘小破船,跳了上去,回头看乌篷船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徐青知道,这对两位老人太过残忍。
三个儿子从此都踏上炮火连天的战场,是生是死都未知,一辈子生养拉扯长大,最后可能……只收到一坛死寂的骨灰。
可他也没得选择。
不仅关乎到任务。
战争说来就来,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他深吸一口气,手里缓缓摇桨,顺着伍千里去的路而去,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决心。
水面向后动,船只越行越远。
某一刻,
他忽有所感。
回头看去……
就见远处依稀河滩的乌篷船,老汉伍十里不知何时已在船头直直立着,身旁是捂着胸口、泪如珠下的老母亲。哪怕只是这个世界的短暂停客,与他们相处不过一天一夜,在这一刻,徐青也霎那间热泪盈眶,哽咽不已,说不清道不明是为什么……
“爹,娘,你们放心,我一定把二哥活着带回来———”
远山的呼喊,惊起沿岸枫叶林里不少飞鸟。
而天空中,早霞彩云绵延烂漫万里,像铮铮作响的猎旗,又似波涛起怒的浪花,徐青踮起脚用力的挥手告别,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浪花中的一朵,不知会飘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