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有一个专业名词,叫做“战时经济体制”,也就是说当国家处于生死存亡之际,那么整个国家机器将疯狂运转起来,所有的资源人力都将为战争服务。
明良三年沈忆宸推行税制改革,从最开始的“一条鞭法”,把实物税收改为银两税,把人头税改为了田产税。然后紧接着就推行了士绅一体当差纳粮,从此赋税的重担不仅仅只压在底层百姓身上,士大夫阶层同样要承担赋税。
但哪怕如此,依旧没有做到公平!
毕竟士绅阶层良田千亩、万亩的比比皆是,很多百姓就是那几分薄田,双方的财富剩余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面。并且士绅阶层手中掌控的权势,完全可以让他们钱生钱更为快速便捷,长久下去贫富差距依旧会不断拉大。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保证国家税收的稳定增长,那么收入越高纳税越高的阶梯税制,就必须提上日程。
可是放在古代的环境当中,剥夺士绅阶层的免税特权,让他们跟底层老百姓一样当差纳粮,已经是沈忆宸能做到的极限。真要搞出来个什么阶梯税制,天下的反对声浪起来,那恐怕连皇帝都承担不住。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跟年富以及商辂提及过阶梯税制,如今差不多过去接近两年,却依然没有实施的原因。
想要压制住这股反对的声浪,那么就必须用一个更大的名义来压制住,毫无疑问战争带来的国家主义跟民族主义浪潮,能让士绅阶层占据不了道德高点,就自然无法抵御阶梯税制政策的实施。
同时施行战时经济体制,朝廷中枢将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可以无视很多常规流程去推行政策的落地。沈忆宸当初没有等到的时机,现在摆在了商辂的面前,他打算孤注一掷!
“弘载,阶梯税制带来的连锁反应,你有可能承受不住。”
弄清楚阶梯税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后,萧彝默默的朝着商辂摇了摇头,示意这件事情的难度跟后果很严重。
毕竟萧彝是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部堂大臣,他很清楚大明地方士绅阶层势力的强大。之前什么士绅一体当差纳粮,对于豪绅地主来说仅仅是皮肉之痛,阶梯税制施行那简直要深入骨髓。
沈忆宸这些年威望虽说达到了无人能比的程度,但终究还是扭不住天下大势。历朝历代得天下者,都是得到了大地主的支持,相反走到王朝末世者,无一不是面临众叛亲离的下场。
说实话,沈忆宸都做不到的事情,商辂能做到吗?
面对萧彝的警告,商辂嘴角流露出一抹笑容,然后淡淡说道:“我知道。”
“知道还要继续做吗?”
“这件事情是向北定下来的国策,我不做的话,想要摆脱王朝轮回的宿命,终究还是要有人去做。”
说完这句话,商辂脸上神情变得无比刚毅,然后坚定补充道:“如果我失败的话,那还能用致仕来平息天下怒火,相反要是向北推行失败,就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大明的江山社稷不能没有他!”
这句回答,让萧彝愣在了原地,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商辂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推行阶梯税制。战争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真正的决定因素是他担任了临时内阁首辅,可以去承担改革失败的后果,让大明朝廷有试错挽回的资本。
换作沈忆宸去推行,以他的强硬性格,就会演变成“不成功便成仁”的局面。
萧彝的心中,商辂一直是个儒雅随和的翩翩君子,对于功名利禄不甚追求。只是他依旧低估了商辂那股“国之大义”的奉献精神,阁臣地位乃至于内阁首辅的至高权力,放在家国天
“弘载,我……”
萧彝想要说点什么,却突然发现任何的言语,好像此刻都显现的有些苍白无力。
可能是看出了萧彝的心思,商辂笑了笑道:“景纯,换作是你,我相信你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没错,只有志同道合之辈才能携手共进,商辂如此,萧彝亦是如此。
就在两人对话时候,徐有贞跟李贤两人,急匆匆的赶到了文渊阁值房。见到萧彝在场,他们脸上神情有些意外,不过依然没有避嫌的直接质问道:“商中堂,刚刚吾等得知了陛下发布的诏书,内阁首辅职位将采取任职期,是否属实?”
见到徐有贞这“来势汹汹”的模样,商辂其实就猜测到对方目的肯定跟内阁首辅任期制有关,毕竟他对于沈忆宸有着报恩心理跟个人崇拜,是无法接受早早致仕。
“确实如此。”
商辂很平静的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澜。
“商中堂,沈元辅如今才过而立之年,哪怕十年后期满,依旧能称得上正值壮年。你上疏陛下这样的改革,来日将置沈元辅于何地,期满后不退下来岂不是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说他贪恋权势?”
哪怕经历过李贤的劝说,当面对商辂的时候,徐有贞依旧压不住心中的那股怒火。他是在想不明白,商辂身为沈忆宸的同年加好友,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见到徐有贞情绪有些激动,萧彝赶紧宽慰道:“大司空,稍安勿躁,其实这件事情跟商中堂并无关系,是沈元辅自己提出来的想法,并且早就向陛下诉说过。”
什么?
听到萧彝这句话语,徐有贞脸上神情写满了不可置信,相反站在他身后的李贤,却浮现出一股意料之中的表情。
李贤之前就猜测过,会不会是沈忆宸的部署谋划,只不过这件事情着实太过于离谱,让他自己都不太敢坚定自己的想法。现如今从萧彝嘴中说出来,那基本上就可以确定如此了。
“沈元辅他为何要这样做?”
面对徐有贞的这句反问,商辂缓缓站起身来离开书桌,走到了徐有贞的面前说道:“大司空,你跟沈元辅同样相识多年,应该对他有很深的了解。”
“沈元辅曾经说过,是人总会犯错的,并且随着年龄越大地位越高,犯错的几率就会越大。永远不要把家国天下的命运,寄托在个人的英明神武上面,这个人同样包括他自己。”
“大司空,现在你明白了吗?”
论起与沈忆宸的相识时间,其实徐有贞比商辂晚不了多少。早年间沈忆宸入东阁进学,就与徐有贞有了接触,只不过双方交集不多,关系远远比不上同年这般紧密罢了。
但是徐有贞同样一步步见证着沈忆宸站上巅峰,并且身为“沈党”骨干成员,信奉沈学理念,那一定会知道沈忆宸他对于权势的看法是什么。
商辂希望徐有贞能明白,沈忆宸做这件事情的良苦用心。
“可就算是犯错的沈元辅,依旧比尸位素餐之辈登上内阁首辅位置要强!”
徐有贞确实能明白沈忆宸的理念,可他却不赞同对方的想法。他始终认为哪怕再糟糕的秩序,总比没有秩序要强,换而言之就是沈忆宸哪怕再如何昏庸,总比其他废物担任内阁首辅要强。
对于徐有贞的这种理念,商辂不置可否,但仅适用于沈忆宸一人。可问题是人总算岁月老去,你能保证下一个内阁首辅哪怕犯错,就一定会比尸位素餐要强吗?
并且内阁首辅任期制,本身就能对尸位素餐之辈加以限制,要是做不好五年就可以滚蛋,相反如果没有这条限制,谁能把内阁首辅给踢下去?
皇帝吗?
徐有贞的执着,恰恰证明了沈忆宸观念的正确性,内阁首辅任期制才是保证朝堂活力的关键性!
“大司空,我期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沈元辅只有一个,愿意放权的更是寥寥无几。如果内阁首辅任期制现在推行不下去,那么未来就更没有指望。”
“无论生老病死,还是王朝更替,百姓终究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面,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幸运,每逢百年就出现一个沈元辅!”
商辂的话语振聋发聩,就连徐有贞都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可问题人是感性动物,他内心深处无法说服自己,却接受沈忆宸十年之后的离任。
“那能不能等到沈元辅人近暮年之时,再颁布内阁首辅任期制。”
这个折中方案,是徐有贞最后的倔强。
却迎来的是商辂摇头道:“如果沈元辅提出内阁首辅任期制度想法,仅仅是为了限制后来者,而不是他本身,那这项法案根本就不会存在!”
没错,精致利己主义者就不可能放权,两者天然存在着对立的矛盾。
到了这一刻,徐有贞都不知道他还能从哪点进行反驳,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商辂。毕竟内阁首辅任期制,就是沈忆宸本人提出来的,又如何去改变呢。
“元玉,算了吧,尊重沈元辅他的想法。”
李贤此刻向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徐有贞的肩膀,事已至此该接受现实。
“不,我会在阁部大九卿廷议上否决这个提案,直至得到沈元辅的亲自确认!”
徐有贞毅然决然的拒绝了李贤的宽慰,他相信沈元辅在没有打造出自己理想世界之前,是不甘心退下内阁首辅之位,放弃一切努力的成果。
廷议一旦通过,那才真是没有后悔的可能,徐有贞决定要再帮沈忆宸争取一个思考的机会。
对于徐有贞的如此“顽固”,商辂默默叹了一口气,确实这个世界上只有沈忆宸,能用好这把双刃剑。他自己只有拱手道:“既然大司空一定要坚持己见,那本阁部也不好阻拦,内阁首辅任期制的提案,是不会退回来的。”
“好,那我们就各凭本事!”
说罢,徐有贞就直接拂袖而去。
见到场面闹成这副模样,李贤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他拱手向商辂说道:“商中堂,元玉他就是这种性格,早些年遭受过各种官场鄙夷羞辱,更是表现的有些偏激。”
“不过元玉本心不坏,只是想要报答沈元辅之恩,以及跟随他开创一个理想世界。”
李贤其实能理解徐有贞,原因就在于他同样想要携手沈忆宸一起,开创一个国泰民安的理想世界。在这个过程之中,沈忆宸属于无可替代的主心骨,某一天他要是从内阁首辅的位置上离任,就仿佛自己没有了目标跟方向。
“无妨,君子和而不同。”
商辂面带笑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其实相比较沈忆宸,把政敌刻意留在朝中鞭策自己,这点意见相左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商中堂,我就多问一句,沈元辅他提出内阁首辅任期制,到底真的是自己意思,还是为了避嫌?”
说到“避嫌”两字的时候,李贤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在场众人都很清楚他说的是谁。
“沈元辅没说,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一半一半吧。”
“想要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朝堂这方小世界很多东西都是等价交换的。内阁首辅想要获得真正的相权,就得拿出同等的权力去与上面交换。”
“我明白了,谢商中堂相告。”
话说到这份上,以阁部大臣的智商跟情商,都能明白是为了什么。
朝廷平衡是一门学问,之前上面都有着一个主宰者操控着权力游戏,沈忆宸却把“他”拉到了桌上亲自下场,毫无疑问这才是真正的平衡!
京师发生的权力纷争,远在漠南云中城的沈忆宸并不清楚,他目前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千里追击的北伐军身上。从沿途哨骑那里得来的消息,天圣汗也先率领着大军,已经从西域方向返回了卫拉特蒙古。
至于具体位置在哪里,辽阔的漠北草原想要做到全程跟踪,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至于武锐那边同样八百里加急发回了军情消息,告知了福建卫冯正部正在追击逃窜的蒙古大济农纳哈勒。
沈忆宸极其担心,冯正部会撞上从西域返回的鞑虏主力,千里之外恐怕连驰援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