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南宫之内,太上皇朱祁镇躺在卧榻之上,整个人神情恍忽,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明朝传下来的史书里面,为了抨击景泰帝朱祁玉“残暴不仁”,篡夺皇位苛待上皇兄长,强调明英宗朱祁镇夺回大统之位的合法性。
把他在南宫之中生活的这段时日,给描叙成各种虐待饥寒交迫,甚至需要钱皇后做女红卖刺绣,来维持基本的生存条件。
其实稍加理智思考一番,就明白这种说法很站不住脚,囚禁南宫七年生了六个子女,再加上伺候的德妃魏氏、辰妃万氏、安妃杨氏、惠妃王氏等等,大大小小加起来起码十几二十号人。
并且明英宗朱祁镇在南宫囚禁期间,还有闲情逸致向比他大十多岁的宫女下手生下了一个女儿,后被封为魏妃樊氏。这么多张嘴除非钱皇后女红刺绣速度能达到后世织布机的水平,否则不可能养的起一大家子。
钱皇后命运悲惨是事实,罪过却不在于景泰帝朱祁玉囚禁兄长,更多是明英宗朱祁镇本人没有身为君王跟丈夫的担当!
阮浪提着餐盒从小门进入南宫,刚好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钱皇后,赶忙问安行了个礼。
钱皇后本来在朱祁镇北狩期间,终日以泪洗面就导致视力严重受损,如今就算太上皇从漠北归来,兄弟两人二帝相争,依旧没有摆脱死亡的威胁。
年老色衰的钱皇后没办法与朱祁镇过多亲近倾诉,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各种求神问佛,祈求苍天神明能保佑自己丈夫不再出现危机。
结果长时间的跪拜跟泣诉,钱皇后一只眼睛彻底瞎了,一条腿也硬生生的跪瘸了。如果不是身上的凤袍彰显着身份,可能旁人见到她的第一眼,压根意识不到这是大明的太上皇后,沧桑憔悴程度连普通的宫女都不如。
“阮公公母需多礼,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钱皇后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她本就是贤良淑德的性格,对待宫中下人一向温和,更别说是落魄时依旧尽心效忠侍奉的阮浪了。
“这是奴婢份内的事情,皇后娘娘客气。”
钱皇后笑了笑,没在礼节上继续多言,目光挪到了阮浪手上提着的东西,依稀能辨认出这是个餐盒。
“上皇昨夜宿醉,阮公公等会面见还望劝戒一二,这般喝下去伤身。”
现在朱祁镇跟钱皇后几乎没什么话说,毕竟他心中苦闷是关于皇权斗争的,一个妇道人家说再多徒添烦恼。相比较之下时刻为他传递宫外消息的阮浪,还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是,奴婢会提醒上皇注意身体。”
“阮公公,进去吧。”
钱皇后感受到阮浪的语气,比往日更多出一分急切,于是侧过身示意他可以先拜见上皇。
“那奴婢就先进去了。”
阮浪又是拱手行了下礼,然后便快步走入南宫大殿,看到了躺在卧榻上的朱祁镇。
阮浪从这个姓氏就能看出来,他并非土生土养的大明人士,而是当年明成祖朱棣讨伐安南,带回来的幼童阉割成为了宫中太监。
身为宫中的老太监,阮浪算是看着朱祁镇长大的,曾经充斥着少年朝气,有着雄心壮志的大明天子,变成了如今这副颓废萎靡的模样,着实让他有些痛心。
不过今日没有时间去唏嘘感慨,阮浪俯身来到了朱祁镇的面前,朝着他轻声说道:“上皇,奴婢有要事禀告。”
本来眼神空洞的朱祁镇,听到阮浪说有要事禀告,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笑容回道:“就这种处境下朕还能处理什么要事,难道说武清候石亨回心转意,愿意弃暗投明辅左朕重登大宝?”
朱祁镇之所以会变得如此颓废丧气,就在于小半年下来去拉拢武清候石亨,对方一直遮遮捂捂不愿意给个明确的回答。既不选择效忠,又不果断拒绝,让他始终处于一种期望跟失望夹杂的焦虑状态。
但真正击溃朱祁镇心理防线的事件,是自己的母后孙太后,流露出的帮助儿子复辟情绪,没有了之前那种坚定,仿佛是认命了一般。
朱祁镇最初的打算,是在拉拢不到武清候石亨的情况下,依托自己的嫡系安远侯柳浦掌控的神机营,靖远伯王骥统帅的南征军,以及右都督张軏主管的京营,还有御马监掌印郭敬控制的腾骧四卫营。
趁郕王朱祁玉不备之际,直接发动一场政变,然后孙太后下达御旨废除对方帝号,自己重登九五至尊之位。
相信以郕王朱祁玉登基短短一年的时间,根本就无法培养出稳固的根基和心腹,这种皇家内部权力更替在朝中掀不起太大的波澜,很快整个大明就会恢复如初,依旧是正统朝的江山。
结果现在没有孙太后的首肯,明英宗朱祁镇不仅仅丧失了法统合理性,还缺少让人舍命复辟的威望。无论把“北狩”说道再如何好听,身为俘虏的历史没办法在众人心中抹去,丧师辱国极大的打击了他曾经的帝王威严。
“上皇,此事跟靖远伯有关。”
“王骥他怎么了?”
一听到靖远伯几字,明英宗朱祁镇眼神瞬间就清澈了许多。
要知道除了京营势力角逐外,他最大的倚仗便来源于靖远伯王骥统帅的南征军,任何人任何事务都能出现意外,唯独王骥不能!
“陛下身边有个值守太监是奴婢的义子,他传来消息说靖远伯有可能率领南征军再度征讨麓川。”
阮浪满脸为难的说出这句话,他知道这个消息对于意志消沉的朱祁镇而言,是个多么大的打击。可问题是现在要不说,等到南征军真的离京,那一切都为时已晚。
什么?
果然就如同阮浪预料的那样,朱祁镇听到这个消息后张大嘴边,脸上深情写满了不可思议。
他对于王骥可以说恩重如山,打破了明太祖朱元章定下的文官不可封爵祖宗之法,硬是找到漏洞以文官掌武事,让王骥开创了大明先河封为靖远伯。
这种恩荣天下无双,靖远伯王骥在二帝相争关键时期离京,毫无疑问又是一种背叛!
背叛程度,还超过了当初钦点的三元及第沉忆辰!
明英宗朱祁镇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对于臣属皇恩浩荡,为何他们却接二连三的选择背主求荣,错到底在哪里?
“郕王到底许诺了王骥什么条件,他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选择离京,大明国库又哪来的银钱支持征讨麓川?”
朱祁镇朝着阮浪连续问出了几个关键问题,以自己对于王骥的皇恩,哪怕郕王朱祁玉想要收买对方,开出的价码绝对会成为天价。
目前他能想到的最高筹码,无非就是把靖远伯王骥,晋封为靖国公。可哪怕就是如此,想要说动王骥感觉依旧差了点意思,总不可能开出封王的先例吧?
如果郕王能给王骥封王,那么拉拢朝中其他勋戚大臣,又得拿出怎样的价码,朝廷官爵体系将陷入一场大乱,这种霍乱超纲的时期除非是王朝末世,否则朱祁玉断然不会荒唐到这种地步。
还有就是前面数次麓川之战,全部是在朱祁镇的强硬之下进行征讨的,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需要耗费多少米粮银两,整个大明国库被耗费一空,引发了各地频繁叛乱造反。
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动用了太多资源放在南征麓川上面,可能自己亲征蒙古将出现另外一番局面。
如今北方鞑虏愈发强大,此时冒着风险开启西南战事,郕王是想当亡国之君吗?
想来想去,明英宗朱祁镇总感觉逻辑上面说不通,但阮浪是在宫中服侍自己几十年的老人,再加上阉人身份注定没有太大的野心企图,绝不可能无的放失。
面对朱祁镇的追问,阮浪只能满脸茫然的摇了摇头道:“上皇恕罪,陛下仅仅是与大司徒议事时候提了一嘴,其中缘由奴婢确实不知。”
“但能肯定的是,靖远伯王骥征讨麓川已经被提上日程,就看何时昭告天下并且领军出征。”
听到这句话后,本来还情绪激动的朱祁镇,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再度瘫倒在卧榻上。
母后的犹豫,武清候石亨的待价而沽,再加上靖远伯王骥的疏远。那种当初在土木堡四面楚歌的危机感,再度席卷明英宗朱祁镇全身,他不知道该如何进行破局。
总不可能靠着一个掌印太监,就能完成政变复辟吧?
“上皇……上皇?”
望着朱祁玉这双眼无神的模样,阮浪赶紧慌张的呼喊起来,万一要是太上皇出现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一个太监可担不起责任。
听着阮浪急切的呼喊,朱祁镇这才缓过神来,他此刻勐然从卧榻上面起身,一改之前消沉低迷的状态,眼神中充斥着一种决然跟坚定说道:“不行,再这样下去朕的心腹势力,会被郕王一点一点瓦解,必须得早日动手!”
说罢,朱祁镇就在南宫中四处打量起来,目光最终落到刀架的一把金刀上面。
没有丝毫犹豫,朱祁镇便走过去拿起这般金刀,转身对着阮浪说道:“这把金刀是朕的御用之物,你拿出去交给武清候石亨,就说来日如果完成复辟重登大宝之位,他将位列大明国公,封号为忠国公!”
到了这一步,明英宗朱祁镇能做的事情,就如同他的弟弟朱祁玉一样收买人心,无非就是看谁出的价码更高。
石亨短短一年时间,就从关在监狱中的罪臣,一路提拔到了五军都督府的正一品都督,然后封爵武清伯,再晋升为武清候。
现在就连国公之位都拿了出来,如果真的能实现,官场升迁速度将无出其右,某种意义上同样开创了一段大明历史。
“上皇,真的要这么做吗?”
阮浪颤颤微微的从朱祁镇手中,接过这一把御用金刀,他明白无论心中怎么想,当今圣上都找不到借口去向自己皇兄下手。
可一旦付之于行动,那么就没有回头路可言,二帝必有一死!
“难道要朕囚禁在这牢笼中一辈子吗!”
朱祁镇此刻满脸狰狞,困于南宫之中,又与当初北狩在瓦剌营地中有多大的区别,无非是另外一种阶下之囚。
看到太上皇这副模样,阮浪内心里面充满了恐怖,身居宫中数十年的经历告诉他,确实朱祁镇再不做出反抗,可能最终就连亡命一博的机会都没用。
皇帝仁慈一点,还能在这南宫之中终老,皇帝要想不留后患,可能靖远伯王骥离京之后,就是太上皇生命的倒计时!
阮浪是个念旧的人,同样还是一个忠诚的太监,意识到这一切之后他咬了咬牙,重重朝着朱祁镇点头道:“奴婢哪怕豁出去这条性命,都必然完成上皇所托,把金刀交付到武清候手中!”
看着眼前一脸决然的阮浪,明英宗朱祁镇内心中瞬间唏嘘不已,曾经寄予过厚望的朝臣纷纷选择了背叛,相反一群受到天下唾骂跟鄙视的太监,却在自己身边坚守到了最后。
以前是王振,如今是阮浪。
不过现在不是用来感慨的时候,武清候石亨的摇摆让朱祁镇明白对方并非可靠之人,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他的身上,想要完成政变还得靠心腹。
“阮浪,金刀交给石亨之后,你再去拜访定远侯柳浦跟右都督张軏一趟,让他们准备好起事的时机。”
“另外朕会让皇后再去求一遍母后,不管宫外情况如何,必须得保证紫禁城处于我们的控制之下,必要时候先下手为强!”
明英宗朱祁镇先下手为强的意思,并不是指发动政变,而是提前干掉景泰帝朱祁玉。
二帝相争相比较权臣夺位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无论谁成为最终的胜利者,满朝文武基本上都能接受,毕竟没有谁愿意去效忠一个死人。
名声廉耻这种东西,早就被朱祁镇给丢弃在了漠北,叩关叫门这种事情都做得,手足相残又算得了什么,他的亲情道德负罪感要远低于朱祁玉。
皇权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与其我亡,不如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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