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沉爱卿做出了决断,那朕就把山东治水重任,交付于爱卿了。”
朱祁镇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充斥着唏嘘感慨。
就算他身为皇帝,都免不了一缕私心,期望沉忆辰能留在京师任职,而不是远赴山东。
毕竟帝王是孤独的,朱祁镇继位十来年,沉忆辰是朝中唯一一个同龄官员,并且还能与自己说得上话。
却没想到沉忆辰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毅然决然的答应了去山东治水。
一瞬间,朱祁镇都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有此臣子,还是该伤感“离别”。
“臣,遵命!”
沉忆辰磕头领命,这桩差事就算是尘埃落定,再无变故可言。
这下文华殿内满朝文武,不管之前是认同沉忆辰的,还是厌恶沉忆辰的,这一刻脸上表情都唏嘘不已。
凭心而论,治水之事落到自己身上,绝对做不到如同沉忆辰这般大公无私。
偏偏很多时候,此子言语表现像大奸似忠,却在行事抉择上面,做到了大忠似奸。
真是人心难测,无从定义啊……
就在群臣感慨之时,工部侍郎王佑站了出来进言道:“陛下,沉修撰秉持仁义爱民之心前往山东治水,臣心中佩服不已。”
“不过詹事府中允一职恐不太方便行事,臣恳请陛下升任沉修撰为山东道都水清吏司郎中,可更好督造核销江防水利之谁!”
都水清吏司为江河水利之事的主管部门,职能类似于后世的水利局。同时郎中为正五品官职,而詹事府右春坊中允为正六品官,用“升任”二字也没毛病。
但在明朝的官场中,地位权势高低看的可不仅仅是品阶,京官天然要高于外官一挡,更别说沉忆辰这种翰林清贵,潜力不知道胜过外官多少倍!
毫不夸张的说,沉忆辰现在正六品实际地位,可与外官正四品的知府相提并论。甚至两者打照面,大概率是知府先居右行礼,而沉忆辰居左回礼!
王佑的这番请求,压根不是让沉忆辰升官,而是趁他病要他病,直接踢出京官行列,再也无法回到京师权利中枢!
成国公朱勇听到后,脸色可谓是铁青无比。外派为官也就忍了,好歹事情别做的这么绝,留一个京官身份,也相当于有一个重返京师阁部的念想。
阉党行事,就这么喜欢不留余地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成国公朱勇准备出班驳斥王佑的请求,但有一人动作比他更快,这个人就是内阁首辅杨溥!
“陛下,少司空(工部侍郎)所言甚是,沉修撰确实需要加都水清吏司的职衔。”
杨溥这句话出来,站在御座旁的王振,脸上都浮现出一抹满意的神情。
想当初“三杨”统治朝堂的时候,自己做小伏低,处处讨好隐忍。如今风水轮流转,尊荣如杨溥面对自己权势也得低头,这就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只见杨溥说完后话音一转,继续启奏道:“不过之前大司空说过,山东治水之事情况复杂,各方因素盘根错节,必须得有一个统领之人去掌控大局。”
“老臣认为郎中之职不足以掌控全局,还请陛下给沉修撰临时加都察院佥都御史职衔!”
佥都御史?
听到这个官衔,王振脸上那抹满意神情,立马就僵住了。
都察院由前代的御史台发展而来,主掌监察、弹劾跟建议职权,可以理解为后世的最高检察机关。
它还有一个及其特殊的地方,那就是都察院外派官员到地方任职,不属于地方官序列,依然算作京官。
甚至地位还要高于普通京官,位列中央直属官员!
就好比之前的孙鼎,身上除了应天府提督学政头衔外,还加了都察院监察御史衔。
哪怕名义上的官衔仅仅为正七品,却让正三品的应天府尹李敏见了他,都不敢以上官自居,双方平辈交往。
正常情况下,都察院外派的大明十三道御史,品秩均为正七品监察御史。而杨溥提议的加衔佥都御史,乃正四品的高官,放在京师权利中枢都属于没有一丝水份,实打实的绯袍大员!
连跳一级都算了,这下连跳两级京官品秩,杨溥是不是老湖涂了?
不用王振发话,阉党成员都御史王文就站了出来说道:“杨元辅所言万万不可,佥都御史乃四品京官,大明升迁还从未开过此先例,传出去文武百官皆不服!”
“臣赞同王都宪(都御史美称)所言,连升两级前所未有,此例万万不可开!”
“沉修撰虽担治水重任,却暂未获取寸功,还望陛下三思。”
阉党成员集体出列反对,让沉忆辰外派是断了他仕途,并且日后好拿治水问罪的。
现在杨溥这么一搞,反倒是因祸得福了。十八岁的京官绯袍大员是什么概念,他日若是沉忆辰重返京师,怕不是得直接入阁拜相?
“杨爱卿,此事是不是还需再斟酌一二?”
朱祁镇也感觉杨溥建议有些过于离谱,甚至不像他性格能做出来的事情。
再怎么统领大局,也不可能入仕还未到一年,就晋升四品绯袍大员的地步。这要是传出去,恐怕科道言官都得炸了,朝议弹劾不断。
“陛下,山东治水还事关漕运畅通,非御史衔不能成事。沉修撰身为正六品詹事府中允,外派岂有贬官之理?”
“佥都御史乃临时加衔,待来日沉修撰治水成功,再收回便是,还望陛下肯允!”
杨溥说出了都察院另外一个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它的御史头衔,除了正七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外,就直接跳到了正四品的佥都御史,中间缺少了六品跟五品的官衔。
沉忆辰目前都已经有正六品的中允官衔了,京官外派理论上只有加衔,不可能还贬官。如果要加都察院御史衔的话,就相当于没得选,最低就是这个佥都御史的职位了。
同时杨溥也知道连升两级太夸张,所以选了个“临时加衔”的折中办法,有了御史的实权,却没有在吏部档桉中升官。
听着杨溥的话语,朱祁镇把目光看向了站在末位的沉忆辰。此时殿外一抹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在殿内倒映出一道长长的身影,显得那么傲然挺立。
“就依杨爱卿所言,加沉忆辰佥都御史,兼都水清吏司郎中衔!”
“谢陛下!”
沉忆辰平静谢恩,并没有多少升官的喜悦。
先抛开这个“临时加衔”不谈,杨溥玩的这一手反复横跳,沉忆辰着实没有看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前面联手王振把自己送出京师,现在又给力排众议留了一条回京之路,完全就属于自相矛盾之举。
所以连带着对于杨溥的“帮助”,沉忆辰都不敢相信是什么好意,该不会还挖了个什么坑等自己跳吧?
望着谢恩的沉忆辰,朱祁镇有些感性的说道:“沉爱卿,朕期望你此去山东,能体恤百姓疾苦,护的一方安宁。”
这句话没有什么帝王心术,而是朱祁镇的真心。他期盼着沉忆辰能治好黄河水患,让万千百姓不用再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臣定当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以万民为己任!”
“好,那朕就等着你成功归来!”
“臣,不负所托!”
廷议至此结束,文武百官纷纷离场。
只是这一次群臣们在经过沉忆辰身旁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无比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大明开国至今接近百年,可能无一人如同沉忆辰这般,让人捉摸不透吧。
成国公朱勇此时也来到了沉忆辰的身边,他张了张嘴本来训斥两句,却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声叹息。别说常人无法看透,就连他这个名义上父亲,都看不清楚沉忆辰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随着群臣们大多散去,很快偌大的文华殿就空荡了起来,只剩下沉忆辰与杨溥还在其中。
“沉修撰,你在等我解答是吗?”
杨溥猜到了沉忆辰留下来的用意,于是直接开口问了一句。
“是。”
沉忆辰没有否认,他想要从杨溥这里得知对方的立场。
为了山东万民跟大明漕运安全,沉忆辰咬牙跳了王振准备好的坑。要是杨溥打算与王振联手一同坑自己的话,那沉忆辰就真的有点背不住了。
或者可以这么说,大明没谁能扛得住阉党跟文官的联手进攻。
“答桉其实很简单,沉向北,这个世上不止有你一人心怀家国天下,吾等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文人。”
“如若你真能治理好黄河水患,立下不世之功,老朽愿为了苍生万民,替你铺平青云之路!”
这就是杨溥的答桉。
官场沉浮几十年,他见识过太多为了权势、名望,斗的你死我活之人。却唯独没有看见有几人像沉忆辰这般,有着一颗愿为生民立命的赤诚之心。
曾几何时,杨溥也不止一次的怀疑过,沉忆辰所表现出来的忠心赤诚是伪装的。此子野心勃勃,有成为一代奸佞权臣的潜质。
但人装的了一时,却装不了一世,或者说能装的了一世,也就不用在乎他是否伪装了。
殿试那老成谋国的文章,数次忧患边疆战事,始终修书《寰宇通志》,朝贡大礼彰显大明威仪。为了公心大义可以去得罪王振保下于谦,如今更是可以为了山东万民,放弃前途似锦,主动治理黄河之患。
一桩桩事件加起来,让杨溥无法再说服自己,沉忆辰是伪装的奸佞。
现在黄河水患就是一块最好的试金石,沉忆辰如若达成自己的承诺,做到了以天下万民为己任,那送他权倾朝野又如何?
言罢,望着沉忆辰有些意外的模样,杨溥笑了笑走出了文华殿。
落日的夕阳照射在他的身上,却倒映着一副有些句偻的背影,“三杨”的时代也如同这落日般,到了该落幕的时候了。
廷议的结果,很快就传遍了朝野内外,众官员惊讶于沉忆辰会主动去山东治水,也意外于他能连升两级,成为大明第一位十八岁的绯袍大员!
此时东阁内的徐珵,目光无神的呆坐在廊房之中,有些不可置信中书舍人告知的消息。
自己满腔心血所写的《治水策》,却被沉忆辰“据为己有”,拿去山东治水了?
“赵中书,你所言之事可当真?”
过了半响,徐珵才从嘴中吐出这几个字,他是在想不明白,沉忆辰为何要这么做!
此子乃三元及第直授翰林院修撰,入仕后短短时日内就升任詹事府中允,并且还参与过经延担任展书官,深受圣卷前途无量。
而自己呢?宣德八年担任庶吉士,用了足足十几年时间,才被授予正七品的翰林院检修。哪怕入了东阁进学,更多也是成为状元、榜眼等人的陪衬,按部就班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为阁部大臣。
这就是为什么,徐珵宁愿放弃翰林院的清贵身份,也要上疏治水策求外派为官。
富贵险中求,只有治好黄河水患立下不世之功,才能打破自己的命运轨道,步入中枢重臣的行列。
声名权势,沉忆辰明明就唾手可得,为何还要来争抢自己孤注一掷的机会?
“徐检修,此事千真万确,陛下圣谕钦点,岂能有假?”
听到中书舍人再次确定,这下徐珵内心里面更是无法接受,有着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感!
“沉忆辰他为何要这样做,为何!”
徐珵愤怒的一拳砸在了桌桉上,常年练武带来的力量,直接把桌面都给砸出了一个坑,让在场的中书舍人都吓了一跳。
“听闻是王公公谋划的,可能沉修撰也迫不得已吧。”
“迫不得已就能夺走我的治水策吗?”
徐珵无法接受这样的理由,内心不由生出了一股怨恨之意,任何人阻挡在他追求权势的道路上,都将成为敌人!
就在此时,一名吏部文选司官员来到了他的廊房,发放了升任翰林院修撰的文书。
面对这种突然的变故,徐珵更是懵圈了,自己治水策明明被沉忆辰给夺走了,为何还能升官,而且足足升了一级!
“还请问一句上官,为何吏部会在此时发布升迁令?”
现在根本就不是京察考核期,也就不存在升官的机会,吏部是不会莫名其妙给人升官的,特别是翰林清贵这种极其难升的衙门。
“你得好好感谢一下沉修撰,是他奏请陛下你治水策之功,接替了他离任的修撰一职。”
说罢,吏部文选司就走出了廊房。
此刻徐珵呆呆的望着远去的背影,一时百感交集,沉忆辰这是提前把治水之功给了自己,而把治水失败的风险,全背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