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宸简直被气笑了,他本以为看在朝廷御史的身份上,每个州府好歹征调万把两银子没问题吧。
结果没想到,连千把两银子都不给,特别最后那一百两银子的真好意思说出口
“诸位同僚真是出手大方,今日本官若是不询问,还真不知山东州府已经贫苦到如此地
听着沈忆宸话语中揶揄意味,山东布政司众官员只得尴尬陪笑。
讽刺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出钱出粮那是真的在割肉!
看着山东布政司众官员嬉皮笑脸的模样,沈忆宸明白这群人软的肯定不吃,必须得来点硬家伙了。
只见沈忆宸慢悠悠说道:“既然如此,那非常时期就得行些非常手段了。
“本官生长于应天府想必诸位都知道,南直隶以及浙江布政司的幕僚师爷可谓天下有名,精通刑名、钱谷、文牍。”
“整肃史政不查银钱米粮的账本说不过去,你们说本官应该从哪一个州府查起呢”一边说着,沈忆宸目光在山东布政司官员身上来回扫视,众人都眼神躲闪不敢对视。
江浙地带幕府文化兴于明朝,盛于清朝,经济发达文风鼎盛导致读书人众多,内卷之下一些没有获取官职的文人,就会选择成为各级地方长官的私人顾问。
后世著名的“绍兴师爷”,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沈忆宸其实除了卞和这个送上门的幕僚外,与江浙的幕僚群体并不是熟络。不过借用他们的名头查账,来吓唬一下山东布政司众官员够了,毕竟他们也不知道沈忆宸是否有这方面的人脉。
这年头明朝地方官府的账,想要挑毛病哪怕清廉如海瑞,都可以挑的漏洞百出。倒不是说他贪墨,而是明朝地方财政系统极其奇葩,不可能不出问题。
最不可思议的一点,就是终明一朝连个统一的财政部都没有,更没有统筹的支付转移渠道,户部被分权的太厉害了。
用一个后世流行词来形容,就叫做“去中心化”。
举個例子阳谷县收到地方赋税,它不是上缴财政部门后,再根据需要和预算发放,而是在地方自行分配。
比如县衙直接决定发放官吏差役俸禄多少两,驻军卫所多少两,河堤衙门维护留用多少两上缴封地藩王多少两等等.
单纯这样也就罢了,发放白银起码数字明确,无非就是地方分配权力大了些。问题明朝的财政收入,并不是单纯的白银,而是收取实物的!
于是乎上面的白银数量,还需要折算成米粮、布匹、丝绸、盐茶、油椒等等零七八碎的东西,换神仙来都算不清楚。
更为离谱是,这一堆东西不是单一上缴户部,还得运送到承运库、内库、太仆寺、工部、礼部.
反正中枢能想到衙门,基本上都能分到一杯羹,折腾到最后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全是一笔糊涂账。
这就是为什么,明朝财政收入始终只能维持在两千万两上下,到了明末崇祯年间直接崩溃。而清末就算到了光绪年间,岁入总额依然维持上亿两规模,差距可谓天壤之别。
究其原因,除了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带来的征缴力度区别外。财政执行效率区别,同样是很重要的因素。
就明朝这种财政混乱体系,地方官不贪不乱才有鬼了,能撑两百多年才崩溃,更是祖坟冒青烟
所以只要沈忆宸去查账,就一定能找出毛病来问罪!
望着一众官员皆不发言,布政使洪英清咳一声,然后开口道:“诸位同僚,沈佥宪乃朝廷御史整肃史政,尔等理应配合,怎能遇到难处就推诿’
“这样吧本官作主,山东布政司诸位同僚想想办法,从各州府征调五万两白银来支援沈佥宪赈灾治水。吾等身为一方父母官,当以百姓为重!”
除去巡抚这样的外派“特使”,布政使才是正式的一省主官。所以这边洪英一拍板,那边山东布政司官员立马就点头附和道:“藩台所言甚是,吾等身为亲民官,岂能因眼前困境而推托’
“沈佥宪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吾等定当全力配合!”
“哪怕就是地方衙门饿肚子,下官也定当把赈灾银钱给凑齐,不能让百姓受苦!”“藩台与佥宪体恤爱民,下官当引以为榜样。”
这番变脸速度,简直让沈忆宸叹为观止。
以往身处朝廷中枢,身边不是高官重臣,就是翰林清贵,再不济也是那群言官喷子。不管文人风骨这玩意是嘴上说的,还是身体力行,至少大家都是场面人要点脸。
山东百万灾民浮尸遍野,局势糜烂成这个样子了,还好意思说身为亲民官,宁愿苦自己不愿百姓受苦,真就是脸都不要了呗。
五万两白银看似很多,但对于大型水利工程跟大规模赈灾而言,堪称杯水车薪。
要知道沈忆宸追缴阳谷县几个大户税粮,折算成白银都有三万多两,整个山东承宣布政司这般咬牙硬挤才五万两
洪英的这招以退为进,糊弄鬼呢
“洪藩台堂堂一方大员作主,本官认为怎么也得值个五十万两,否则传出去岂不是有损洪藩台威名’
沈忆宸已经没耐心跟这群地方官玩什么虚与委蛇了,他现在只想搞钱,然后进驻张秋镇治水。
既然一省主官洪英站了出来,那沈忆宸也就干脆打蛇顺棍上,逼迫他来表态了。
“沈佥宪这是什么话,一省财政怎能如此轻浮随意,莫非京师繁华闪了眼,认为五十万两是个小数目”
感受到沈忆宸话语的攻击性,洪英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好歹洪英也是从二品大员,并且身为布政使主管一方。当着属下的面沈忆宸这般不给面子,自己要是没有拿出硬刚态度,以后还如何服众御下
“五十万当然不是小数目,但偌大一个山东连五十万两都征调不出来,本官有理由怀疑贪墨亏空严重!’
沈忆宸继续咄咄逼人,他打定主意要是山东布政司官员不从,那自己连夜奔赴布政司衙门查账。
甚至都不需要亲自查账,因为明朝御史出镇地方,有跟言官一样的风闻奏事权力,怀疑贪墨亏空即可问罪。
不撸几个地方官员下马,真把自己这个御史给当耳边风了
看着局面有图穷匕见的趋势,巡抚张骥站出来,开口当这个唱红脸的和事佬。
“沈佥宪,五十万两山东各州府确实征调不出来,还望体谅地方官府的难处。”
“治理黄河水患乃福泽山东万民之事,排除万难诸位同僚也得尽一份力,要不各退一步,就以二十万两白银为准如何’
从五十万两变成二十万两,这叫各退一步吗
屠龙刀也不过如此吧。
就在沈忆宸准备讨价还价之时,张骥看着他淡淡说道:“沈佥宪,山东地界不仅你一人有奏事权力,本官也可以直达圣听!’
“互相推诿扯皮,延误了河工工期,苦的还是苍生百姓。
张骥把话说的很清楚了,要是沈忆宸继续“胡搅蛮缠”,那他也上疏朝廷去打嘴炮。
一省两尊大神互相对立攻击,就会如同明末党争一般,陷入内耗大家都不干事了。到时候洪汛期再起大水,除了百姓遭殃外,沈忆宸治水失败同样要问责,可谓两败俱伤。
“好,就二十万两,还请诸位同僚兵贵神速!’
与张骥想象中的画面不同,沈忆宸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立马就答应了下来,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其实沈忆宸也很清楚,山东地方官府是不可能拿出五十万两银子的
之所以漫天要价,就在于大明官场讲究一个中庸,直接要二十万两肯定不同意。而狮子大开口说五十万两,他们就会折中调和,觉得二十万两可以接受了。
沈忆宸本以为自己的理论很完美,殊不知他才仅仅在第一层,张骥后续的做法已经到第五层了!
谈妥了征调山东各州府银钱事宜,沈忆宸立马下令东昌卫运军护送河湾处百姓,前往决堤的张秋镇,并且在那里大兴土木修筑营地,为后续以工代赈做好准备。
另外一日之后,征调的泰安卫三千卫所士兵,在指挥佥事韩斌的率领下赶到了阳谷县,算是解了人手不足的困扰。
只不过泰安卫并不是孤军前来,仅仅隔了不到两个时辰,济南卫五千卫所士兵,在都指挥同知的率领下,也来到了阳谷县。
但问题是,沈忆宸并没有征调济南卫的士兵,而且他们跟相隔仅仅百里的泰安卫不同,就算乘船沿黄河而下,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奔赴阳谷县。
那么答案很明显了,他们是巡抚张骥调派过来的!
“东主,张骥调来济南卫的军士,恐怕事情不简单。
卞和看着浩浩荡荡开赴县衙的济南卫军士,面色凝重的朝着沈忆宸说了一句。
“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为自己壮壮声势罢了。
沈忆宸不相信张骥有什么不臣之心,哪怕与自己这个佥都御史不对付,调任卫所士兵来围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所以这么大张旗鼓,恐怕是路上得知了孟安维的死讯,于是调兵过来护卫,同时可以杀杀自己的气焰。
沈忆宸这番猜测只对了一半,张骥确实是在途中得知了孟安维的死讯。但他调动济南卫的士兵,可不是为了护卫跟装装声势,而是之前早有策划。
只不过济南卫距离阳谷县路途遥远,加上卫所士兵行军缓慢,这才延误到了今日。
“卞先生,县衙存粮运输安排妥当了吗’
“已安排妥当,三日之内可以全部装车运输到张秋镇。”
“那好,我们就即刻出发前往张秋镇。”
沈忆宸与卞和站在县衙门口,并不是为了观察到来的济南卫军士,而是准备动身前往张秋镇。
现在赈灾济民的米粮银钱都已经搞定,接下来就是沈忆宸出镇山东的真正任务治水。他也无需继续呆在阳谷县衙,陪着这群山东布政司官员虚假客套,该去做大兴水利的实事了。
张秋镇距离阳谷县城并不算远,直线距离大概二十来公里的样子。但是因为去年洪水泡坏了道路,一路上泥泞不堪,远遠没有水路那麼顺畅。
沈忆宸一行人中午出发,一直走到夜幕降临,才来到张秋镇。
张秋别看它是一个镇,放在明清时期繁华程度不输于一般的县城。因为这里处于寿张、东阿、阳谷三县交汇处,并且还是京杭运河上的五商埠之一,几乎等同于后世的港口城市。
所以整个镇上最繁盛时期,有九门九关厢、七十二條街、八十二胡同,阳谷县城都稍逊一筹。
但是这一次沈忆宸来到张秋目光所至之处,基本上除了残垣断壁外,就是各种荒草丛生。原因就在于河口决堤之后,黄河巨大的水量几乎把整个城镇给冲垮了,民居尽皆坍塌,水深高达数丈。
哪怕现在冬季枯水期,洪水早已褪去,依然是满目苍痍。
不过相比较最凄惨的时刻,现在东昌卫运军已经在残垣断壁的基础上,开始重建房屋居所,让流寓道路的灾民有个安身之处。
而且哪怕洪水再怎么摧毁,相比较野外的荒芜一片,至少这里有着一些建筑基础,大兴土木的工程量要少一些。
只是很快沈忆宸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自己早在数日之前就发布了谕令,号召三省各地的灾民前往张秋镇救济。以目前灾民的基数,加上阳谷县这段时日流民的增长率。
不出意外的话,张秋镇至少会有数万灾民来到此处寻求救助。
而现在一眼望过去,加上阳谷县迁徙过来的灾民以及东昌卫运军,人数规模还不如当初在河湾处的灾民数量,显得很不正常。
“伍东,除了城镇开设粥棚,你还在其他地方设立了粥棚吗”
沈忆宸把伍东叫了过来询问,这里的人数实在不对劲。
“回禀佥宪,卑职只在城镇开设了粥棚,并无他处,来到此地就只有这么多的灾民。”听到伍東回答,沈忆宸脸上表情有些疑惑,人都到哪去了